黄山之行
(2025-06-11 21:4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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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之行天都峰二十三年到此一游 |
分类: 走遍天下赏析 |
清晨六点,我在酒店窗前拉开窗帘,远处的黄山群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正在苏醒的水墨长卷。二十三年前那个背着两岁儿子登山的年轻母亲,与此刻站在窗前的中年女子,在晨光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视。那时黄山顶上的矿泉水一瓶五元,黄瓜十五元一根,我们花了十二个小时从慈光阁徒步到光明顶再返回;而今天,缆车票单程就要九十元,滑竿的价格更是让人望而却步。数字的变化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记忆与现实之间划出深深的沟壑。
2002年的那个夏天,登山绳是我们最重要的装备。不是用来攀岩,而是用来把两岁的儿子绑在背上。那时的黄山台阶比现在更为原始,有些路段甚至就是裸露的山石。姐姐和姐夫轮流在前面开路,领导时不时回头拉我一把,而远在合肥办事处的丈夫,大概正在担心我们母子的安全。记得在半山寺休息时,儿子指着云海咿咿呀呀,引得周围游客纷纷侧目。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钦佩,也有不赞同带着幼儿登黄山,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疯狂之举。
如今站在山脚下仰望,那些记忆中的场景如电影镜头般闪回:天都峰鲫鱼背上的惊心动魄,迎客松前人挤人的热闹,西海大峡谷尚未开发时的原始风貌。最难忘的是下山时双腿发抖的酸痛感,和儿子在我背上安睡的均匀呼吸。那时的体力像取之不尽的泉水,即使背着二十多斤的重量,也能在陡峭的山路上持续行进。而今天,仅仅是看着电子屏上显示的山路示意图,膝盖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就在门口转转吧。”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这个决定来得如此自然,没有不甘,没有遗憾,就像接受头发会变白、眼角会出现细纹一样顺理成章。二十三年前那个不服输的年轻女子,如今学会了与岁月和解。
在黄山南大门的石碑前,我们像普通游客一样轮流拍照。石碑上“天下第一奇山”六个大字苍劲有力,而我的注意力却被石缝中一株倔强生长的小草吸引。它不过寸许高,却在坚硬的石面上开辟出自己的生存空间。这让我想起宋代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的话:“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黄山的美,或许不仅在于那些被千万人歌颂的奇松怪石,更在于这些细微处的生命奇迹。
徐霞客雕像前聚集了不少游客。这位明代旅行家右手执杖,左手持卷,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我凝视着他被铜锈染绿的衣褶,忽然意识到一个有趣的对比:四百年前的徐霞客靠双脚丈量山河,而今天的我们却连缆车都嫌贵。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人类与自然相处方式的退步?
黄山牌坊是最好的观景台。从这里望去,始信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一艘在银海中沉浮的仙岛。我们架起手机拍摄延时摄影,看着云团如流水般从山脊掠过。小钟突然说:“你们看,这多像二十三年时光的快放镜头。”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是啊,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年?那个绑在我背上的幼儿如今已远渡重洋攻读博士学位;当年同行的姐姐两鬓染霜,今年九月就要办理退休;而我的那位领导,早已是儿孙满堂。只有黄山,依旧以几乎不变的姿态矗立于此,静观人世沧桑。
我们架着手机拍摄云雾时,旁边来了个年轻旅行团。他们装备精良:专业登山鞋、折叠登山杖、最新款运动相机。领队正激情澎湃地讲解登山路线:“我们要用六小时征服天都峰!”年轻人脸上写满跃跃欲试的兴奋。这场景如此熟悉,让我仿佛看见二十三年前的自己。如今的我,却满足于在山门下为他们送上祝福的目光。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天色骤变。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山风突然变得急促,吹得牌坊下的祈福铃铛叮当作响。工作人员开始提醒游客注意安全,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暴雨预警。这场未至的暴雨,成了我们此行最好的注脚。回望黄山,云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这景象让我想起苏轼《题西林壁》中的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年轻时我们总想征服高山,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而今才明白,有时候保持距离的欣赏,反而能看得更为真切。就像此刻,站在山门外的我们,反而能将整座黄山的云雾变幻尽收眼底。
回酒店的路上,雨点终于落下。车窗上的水痕将外面的景色扭曲成抽象画。小钟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突然笑道:“咱们这算不算新时代的‘到此一游'?”大家都笑了。是啊,我们这一代人从小被教育“不到长城非好汉”,却很少有人告诉我们:承认体力不济、量力而行,同样需要勇气。
晚餐时,我们遇到一对银发夫妇。老先生拄着登山杖,老太太走路有些蹒跚。闲聊中得知,他们每年都会来黄山,但已经十年没登顶了。“山就在那里,”老先生说,“不一定要爬上去才叫拥有。”这句话让我醍醐灌顶。二十三年前的那次登山,我收获的是征服的成就感;而今天的山门之行,却让我领悟到另一种智慧:有时候,承认局限比突破极限更需要智慧。就像中国山水画中的留白,未到之处反而留给想象更多空间。
入夜后,雨声渐密。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打窗棂的声音,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没有气喘吁吁的攀登,没有酸痛不已的双腿,有的只是与好友的闲谈,对往事的追忆,以及对岁月流逝的坦然接受。或许,这就是中年旅行的意义——不再执着于“到此一游”的证明,而是学会在“未达之处”发现别样风景。
窗外,黄山的轮廓已经完全隐没在雨幕中。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它依然会以亘古不变的姿态矗立在那里,等待着一代又一代的朝圣者。而有些人,只需要站在它的门前,就能完成一场心灵的对话。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