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递书页:翻开九百五十年的家族密码
(2025-06-11 18: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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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递书页古老鲜活 |
分类: 走遍天下赏析 |
午后二时,雨过天晴。我们离开午餐的小馆,驱车前往与宏村齐名的西递。车窗外,黟县的田野像被雨水洗过一般鲜亮,远处山峦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不过二十分钟光景,导航提示我们已抵达目的地。推开车门的刹那,一股混合着木质清香与岁月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与宏村截然不同的开场白。如果说宏村是一幅需要远观的水墨丹青,那么西递就是一部等待细读的线装古籍。
西递景区入口处的导游图旁,镌刻着这个村庄的名字由来:“西溪”、“西川”的旧称源于三条溪水西流的独特水文,而“西递”二字则与古驿道的铺递所有关。这让我想起童年时集邮的经历,那些盖着不同邮戳的信封,承载着多少远方的故事。西递就像一枚九百年前的邮戳,将唐宋元明清的历史印记,层层叠压在这片徽州土地上。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仿古式样的门票,上面印着胡文光刺史牌坊的剪影。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村庄与宏村最大的不同在于血脉的纯粹——全村人都姓胡,而且不是普通的胡姓。游览手册上记载着那个传奇:唐昭宗幼子为避朱温之乱,被胡三公带至婺源,改姓为胡,取名昌翼。北宋年间,其五世孙胡仕良被此地的风水所吸引,举家迁居至此。这段“真李假胡”的历史,让西递的每一块青砖都仿佛镌刻着皇族后裔的骄傲与隐忍。
穿过村口的明经湖,我们首先来到一座名为“大夫第”的宅院。跨过近一米高的门槛,眼前豁然开朗——四水归堂的天井将一方蓝天框成天然画幅。我注意到天井两侧摆放着形制不同的桌椅:左侧是雕花繁复的官帽椅,右侧则是线条简洁的玫瑰椅。导游解释说,这是主人接待不同客人的设置:文人雅士坐官帽椅谈诗论文,商贾客人坐玫瑰椅议事论价。这种细致入微的待客之道,折射出徽州人“贾而好儒”的文化特质。阳光透过天井斜斜地照在厅堂的楹联上:“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墨迹虽已斑驳,字里行间的儒家精神却依然清晰可辨。我伸手触摸厅柱,木质温润的触感让人恍惚——这上面是否还残留着当年主人与胡适先祖论道时的手温?
西递的街巷布局像一本精心编排的家谱。以一条纵向主街为脊柱,两条沿溪道路为脉络,延伸出无数毛细血管般的巷弄。我们放弃地图,任由双脚带领着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偶尔驻足,会发现每户门楣上都刻着不同的题额:“瑞玉庭”、“桃李园”、“青云轩”......这些雅致的名称背后,是胡氏家族各房支脉的身份标识。在一条名为“后边溪”的小巷里,我们遇见了一位正在晒制毛豆腐的老人。他身后的门楣上刻着“枕石小筑”四字,笔力遒劲。“尝尝吗?我家做了六十年的毛豆腐。”老人用带着浓重徽州口音的普通话招呼我们。那豆腐表面覆盖着细密的白毛,入口却意外地鲜香绵软。老人说,这手艺是从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就像村子里大多数技艺一样。
胡文光刺史牌坊矗立在村口显要位置,这座明代万历年间建造的石坊,通体采用黟县青石雕琢而成。我们绕着牌坊细细观摩:檐下的斗拱如莲花绽放,横梁上的“恩荣”二字笔力雄浑,基座上的石狮虽经数百年风雨仍栩栩如生。一位当地老人告诉我们,西递原有十三座牌坊,现仅存此一座。这些石质丰碑,既是家族荣耀的见证,也是封建礼教的具象化表达。在牌坊阴影处,几个美术生正在写生。其中一个女孩的画板上,牌坊被解构成几何图形,传统与现代在她的笔下奇妙交融。这让我想起村中“追慕堂”里陈列的胡适手稿——那位从徽州走出去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不正是用他的笔,试图解构这些象征着旧礼教的石质符号吗?
与宏村相比,西递的商业气息显得更为内敛。店铺多藏在老宅的偏厅或后院,店主们也少有吆喝。在一家名为“徽韵轩”的小店,我们遇到了店主胡先生,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人,自称是胡氏第三十二代孙。他的柜台里陈列着祖传的徽墨,墙上挂着家谱的复制品。“做生意也要讲体统,”他边包装我们选购的墨锭边说,“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前店后坊,不欺客。”这种商业伦理在取照片时得到验证。当我们就价格提出异议时,工作人员爽快地给予了优惠:“都是胡家人,好商量。”这让我想起宏村那个态度强硬的工作人员,两相比较,西递人似乎更懂得“和气生财”的古训。
傍晚时分,我们在村口的“明经食府”品尝地道的徽菜。臭鳜鱼、笋干烧肉、石头粿等传统菜肴陆续上桌,但最令人难忘的却是那一小碟毛豆腐——与巷子里老人制作的相比,这里的版本表面绒毛更长,发酵风味更浓。店主解释说,这是“文士版”的做法,当年胡适回乡时就好这一口。
餐后甜点是一杯老酸奶,盛在青花小碗里,酸甜适中,碗底还沉着几粒枸杞。这酸奶的制作方法据说是从元代传下来的,用山泉水与本地牛奶发酵而成。我小口啜饮着,仿佛饮下的是浓缩的时光。
暮色渐浓时,我们踏上归程。回望西递,炊烟从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后升起,为这个活着的古村落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车行渐远,我摩挲着口袋里的徽墨和毛豆腐制作秘籍,忽然明白:西递之所以被称为“一本书”,不仅因为它记载着胡氏家族九百五十年的历史,更因为它仍在续写新的篇章——通过每一条依然有人行走的街巷,每一栋依然有人居住的老宅,每一种依然有人传承的手艺。这本书的装帧或许古旧,但它的内容,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