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人“蝼冢”
“蝼冢”这个名字,一身鬼气,其人也如其名,鬼气与才气皆暴露无疑,不过,我觉得鬼气更重些。边缘蛮荒的少数民族出生,再加上后天对诗歌的敏感,不弄一身鬼气也难。
“蝼冢”很瘦,据他自己说,他这是饿的,积年累月吃不饱、穿不暖闹的,但,“蝼冢”的头发却异常发达,长发披肩,再加之身材娇好,远远看去,似乎一窈窕淑女。这些,都是“蝼冢”的外部特征,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是诗人,所有这些特征,都是因诗人这个主要内在特质而长成的。
诗人是人类最难解的那类人物,不仅行为怪异,而且自尊心极其发达。比如说,诗人可能经常干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如斯塔夫罗金般,随时可能破坏你安逸轻松且已经变成惯性的日常生活。你千万别奇怪,你一奇怪,他可能认为你不是正常人,或者缺乏正常人的情趣。自尊心那是指学问上的,诗人因为自诩通灵,自然想知道世上任何事情,于是,他便无所不读,无所不涉。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如此,但“蝼冢”确实就是这样的诗人,情况稍微有些过,但基本属实。这样写下去,难免会离题,还是回到穷这个话题上来。无论他是诗人也好,是王孙公子也好,平头百姓也好,都需要面对饮食男女这个不可避免的话题。
我和诗人认识共处三年,第一年,诗人还不怎么写诗,只读不写,所以诗人还保持了很多正常人所有的生活习惯,比如说,也会早起,也会按时上课,也会去图书馆看看书。这些都是一个正常的大学生应该做的,所以说,这第一年里,诗人大部分是正常的,但,由于诗歌的存在,他的内心渐渐地开始分裂了,经常在我面前无端散发一些反动或叛逆的思维与及生活方式,那时期刚刚初露端倪。
第二年,诗人正式写诗歌了,诗人说,他要每年写十万字的东西出来。一个中篇小说,一部诗集,这当然是个艰巨的任务。我知道,诗人上有兄弟,下有姐妹,这些个兄弟姐妹们,本来都应该有机会读大学的,可惜了,以为家境实在不如人意,只好供养起诗人一个来读大学,我不知道诗人内心如何面对他的计划,写诗意味着全部豁出去,意味着放弃正常人的理智与谋生方式。这翻内心的挣扎反正我是没看见,但诗人豁出去了。并且开始写作,一开始,诗人在自己的寝室里边写长篇小说,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一直写了两个月,告诉我们,小说写成了,然后,诗人在城市的边缘找了破旧的小屋子,大约就能放下一张床那么大的空间,里边黑乎乎的,一无所有。我感觉,这是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至于对诗人的诗意是否有帮助,那倒是另一回事。但诗人开始越来越“苗条”了,在这个月租30的屋子里边,诗人每天的食物不过是几根散烟(大学边上的小店里边,店主怜惜穷困学生,把烟拆可卖)、一瓶用电热器烧开的水,早晨,诗人睡觉,中午,诗人去食堂——用最节约的钱买最多的饭,晚上,诗人写诗、抽烟,半夜三更,诗人睡觉。这样的生活,能把包身工给比下去。
第三年,诗人走了,去西藏了,这之后,我只见了诗人一面,从西藏回来那次,诗人又瘦了,非但如此,而且又脏又臭,诗人说,他三个月没有洗澡了。西藏确实是不能洗澡的,诗人说,他在西藏学习阿拉伯语,准备去阿拉伯或埃及,去耶路撒冷朝圣——这真是天才想法,至少我没想去变成伊斯兰教教徒,去耶路撒冷朝圣。不过,西藏回来之后,确实有些实际收获,由于诗人带了一个回族人的帽子回来,诗人便可在回族人开的餐馆里免费饮食,据说,这是清真峙的长老告诉诗人的一个活法,托了诗人的福,我也因此得享了几顿免费且丰盛的午餐。
再后来,诗人真的走了,这一会,走得彻底,我至今不知道诗人走哪里去了,是西藏,是青海,回老家,还是真的去了阿拉伯或埃及?一切都和他的人一样漂浮无定,只留得一身鬼气终究不能飘散。我常常想,他或许是个天才,但这天才毕竟是建立在家人的信任以及期待之上的,明知诗歌不能给家人与自己带来尘世的幸福,是否是一种真正的勇气?并且,这种对非尘世愉悦的幸福显然是建立在家人的痛苦之上,那么,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人,是诗人向尘世屈服,还是尘世放过诗人的放荡?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想成为诗人,他们都怀抱着真挚而又高原的理想,但却不可能去为理想而真正实践一切,我所见的,也就是诗人“蝼冢”真的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于诗歌与艺术,生活于另一个我所不知的领域。这确实是一种执著的努力,这确实应该为人所敬佩。但这一努力的背后呢?我看见了他的兄弟姐妹不断汇来的血汗钱,家人的责难,如此等等?这显然是两种伦理的悖论了,人究竟应该服从哪一种伦理?是否可以以尘世的伦理责难非尘世的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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