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识分子“老九”
这里说的“知识分子”既不是“俄罗斯的革命者”,也不是英美的“技术官僚”,而是我们在电影里经常看见的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倒是《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最适合这个给“老九”下的这个定义:黑黑瘦瘦,中等篇上的个头;一副高度眼镜紧紧夹着鼻梁--一脱下眼镜,便可清晰见出无光的眼珠和鼻梁上两到深红的印痕;只要天气一凉,老九便穿上黑色外套,并配上一个白色长围巾,这身打扮,大约会持续正个冬天;遇上与朋友辩论的场合,老九总是慷慨激昂,前面的话还没完,后面的话又跟上,嘴巴根本就跟不上思维的速度,难免会出现语言混乱,于是越辩越着急,而此刻,额头上便开始冒汗,一场辩论下来,汗水便湿透鬓发,须拿毛巾好好擦干。这就是“老九”被称作“知识分子”的原因,显然,在我和我的大学同学们的想象中,“知识分子”是一个多少有些可笑的形象。解释完“老九”之所以被叫作知识分子之后,我再说说“老九”的来历。江西这地方,不比沿海,文革之后,一家里依然生两到三个,不是什么希奇的事,“计划生育”从来就没有被真正贯彻过,但,“老九”之所以叫“老九”倒不是排行第九的意思——究竟排行多少,我们也从来不知道。之所以因为叫他老九,是他与家人通电话的时候总自称“阿九”,我们估摸着,阿九应该是他的小名。后来又因为他实际年龄比我们都长,所以干脆就叫他“老九”。我跟“老九”比较投缘,因为我们都比同班的同学年长,另外是我们都多少读些无关课本的书,还有些“高尚”和“龌龊”的话题可谈。但,毕竟不是一个寝室的,聊天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所以我至今对老九的了解也比较浮面。但有几个事,给我很深的印象。
我吃过几次老九做的饭,老九是不大去学校食堂吃饭的,曾经问过老九这事,他告诉我,食堂的饭菜不合口味。这个说辞实在有些牵强,我是浙江人,在江西生活,尚且可去食堂,老九是土生的江西人,却觉得饭菜难以下咽,不大可信。因为吃了两次老九的做的饭,我终于明白老九不去食堂的原因:电费是寝室平摊的,意味着用电饭褒做饭就不用付电费;江西的大米很便宜,一般是粗米,江浙人饮食讲求精细,粗米比较难下咽,老九一般是煮一锅饭吃一天,下饭的菜是一些酶菜、辣椒酱之类的,还有些其他的,是从菜场上买的,这自然也不费什么钱。我估算着,老九通过这种方法,能把每天的生活费节制在五元之内。
其实关于老九,还真没什么可谈,记忆中有一节至为深刻,那是我因为搬家请老九吃饭--老九是农村人,有力气,搬重东西是好手,大学时代我的书特别多,每次搬地方都要请些壮实的同学帮忙。那次,找不到别的同学,就拉了老九帮我搬书,作为答谢,我请老九在外边的餐馆吃了一顿。老九好谈,于是我们便聊起为什么到这个大学里来。老九喝了些酒后,谈起一个鸡蛋的事,她奶奶养了八只母鸡,专门用来下蛋,每隔一个星期,便拎一篮子鸡蛋去赶集,卖了鸡蛋的钱就是老人家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大约也就十几块钱左右。老九奶奶疼孙子,上高三那年,老九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家,老人必定杀一只母鸡,给老九补身体,如此两三回,老九说,再也不敢回家了,一回家,就害怕奶奶杀鸡。那几只母鸡,是老人的生命线,鸡全杀了,老人怎么生活?
大学毕业之后,老九也不知所踪,有人说是去沿海了,也有人说回老家去了,究竟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即使知道老九去了哪里,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有时候,走在城市边缘的马路上,看见一张张瘦削、黝黑且带着深度眼镜的面孔,匆匆忙忙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就难免又一次想起老九,大约老九就散落在这无边的人群之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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