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与精神最高段位的一场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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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那篇《颜斶说齐王》。物质世界的最高段位和精神世界的最高段位,两相博弈,可谓波澜起伏,而又结局完美。尤其相比介子推的故事,嵇康的经历。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即可,犯不着以现实的高位挟制他人。但挟制无处不在。
开篇参拜即是惊心。齐王以君临之态要求颜斶,颜斶要求君王礼贤下士。何重?在世俗层面,以君臣之礼自不必说,可是这样的参见又有重量可显?趋炎附势一文不值,礼贤下士才贵重千金。可是较量者,若只知表礼,如夏虫不可语冰,又能奈何?他们一个重表,一个重里,精神段位不在一个级别。
如果说当年庄子的乌龟摒弃尊贵,是为自由而活。那么齐国的颜斶是为何而活?君子评论为其懂得知足常乐的真谛。读之,心存一疑惑,他是为知足而乐,还是为保全天性?或者说,生命的最高价值是快乐,还是恒常守一,保存天性?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
在老子的眼中,人的最高境界是怀素抱朴,形神合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从这个角度看,颜斶和老子的态度是一致的。“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矣,非弗宝贵矣,然大璞不完。士生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追求快乐固然没什么不对,但保全形神的合一完整,是更高的精神境界,至于所获得的宁静快乐,不过是其附属品而已。
现实世界的价值追求自是五彩纷呈。最大的价值队伍自然是名利富贵,其次是心有热爱,快乐和成功并进;再次便是如孔子,心怀大志,追求自己的道;最后是如庄子如颜斶之类,绝不将世俗富贵放在眼里,只求守住天性本质。前者最成功当为帝王,不仅享受物质世界的最高级别,还享有最高等级的膜拜。
人人趋之若鹜的,究竟是为其能证明自己的成功呢,还是因能享受到最高的等级待遇?
很多时候,人已经混淆了之间的界限,仿佛外在轰轰烈烈的,即可代表内里的最高成就。精神上的成功与否,慢慢被物质拥有度的多寡所替代。进而人生演变成,即是一个向人间探囊取物的过程,取得的物质越多,越代表着成功。
此中,不仅成功被外化了,连快乐也是。所以当齐王说上那句“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的话时,相信那是很多人趋之若鹜的。成功,被兑换成一个“贵”字。外显贵,地位贵,便可贵为上人。
可偏有人不以为然,非要刺破这虚幻的假象。这不过是物质层面的最高享受罢了,而非成功,甚至也无关快乐。你以为人生就是探囊取物来了,可又有人认为人本是天性俱足,自性圆满,无需另寻。佛认为如是,老子认为如是。能保全这自性,才是内里真正的成功,可惜世人只看得见外在罢了,也只会以外在作为标准。这是一种无明,一种盲视。所以,很多人在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之后,反而有一种失落感。
同时,颜斶还带我们深入到荣光内部看了个仔细。像雕琢过的玉,固然尊贵。可是尊贵的只是人类的追捧程度罢了,而非玉本身的愿望或意志。这两者永远不可能平行,因为玉和人永非同类。同时,被雕琢过的玉,在玉的意志里,只是一种肢解和掠杀——按造人类的意志处置,任意削减打磨,并且从此油腻在人类的掌心,永远成为人类世界的玩物。
玉,为谁而生?
这样的宝贵,又何尝是玉的天性实质?恐怕是避之不及的伤害了。
那么名利双收的达官贵人呢,尊贵的背后又会潜伏些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小心谨慎的又怎可能是林黛玉一人?越靠近权利的地方,厮杀却激烈,官场更是勾心斗角之所。不光是要小心谨慎,派别之争,法系之别,高下相触,种种事端防不胜防,仿佛一个激流涌动的漩涡,永远不能知道何时能得保全。同时,权利的漩涡之中也会滋生欲望的藤蔓,有来自他人的腐蚀,也有来自自身的悄然滋长。“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让人心发狂”,对物质的依赖追求是一种,权利温床里的饱暖忘形是另一种。温水里的青蛙往往感觉不到危险时,最危险。当年李斯在被行刑前,悔恨没有早回头,渴望能重过带小儿在大东门桥牵狗的小日子……可惜,人在官场,身不由自。清醒的丧失是迟早的事,日日蝇营争斗是必然的事。不说,一定会杀头,但日日的身心焦虑却是难免的。
其人前的尊贵,若无快乐可言,贵给别人看,有何价值?
人性若嶙峋凹凸,不复平整,有何意义?
当然有人愿意去做这样的交换,以牺牲自我去换取人前福贵,可不代表就是正确的。也不代表不做交换的人就一定不快乐。“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清净贞正以自娱。”
多漂亮的话!
寄托在外物之上的快乐是浅表的,且容易失去。而高级的快乐是来自自心。山林是喜欢的家园,草木相对,清净无累。饿了,有的吃,何必非要肉?没有心事,自在的散步,天地开阔,何必非要车?平淡而又不怕失去的幸福,比之时刻担心的富贵,未必不更划算,因为保值还有心安啊。无事相扰,行为正直,经得起自己内心的检验,便可长足快乐。
在这里,换了一个环境,恬淡宁静,要车马要华丽,和谁比看?再追问一句,俗世现实里的声色犬马,攀比计较,又有几分价值?
从前佛陀为人说法,别人送三匹马馈赠他,他拒绝。因为他说,有三匹马也就有了三匹马的物累……高人总会看到,人占有外物的时候,其实也会被外物占有。三匹马的享受之后呢,是否还要操心马粮马厩马病之类。占有越少,其实负累也越少。
至于世人所说的,知遇之恩和自我成全是否构成一对矛盾?比如诸葛亮之类。
我觉得,诸葛亮的境界应该不同于两者。士者境界或为三等:如苏秦之类为世俗的名利富贵;如孔明孔子之类,为兼济天下,实现抱负,有所作为;如庄子颜斶之类,保存天性。前两者多能为世人所接受,唯后者最难得认同。成功和失败其实并不泾渭分明,成功者若身心裂变,还算成功否?
颜斶能选择保全天性是一种境界,而又能得以选择的自由,高下两两相安,是一种幸福。这样的故事可谓圆满。相比嵇康因不理钟会,遭到毒手,是钟会度量不如齐王吗?今日看来,可能更多是没有交流的过程。齐王和颜斶有正常交流深入的过程,即便道不容,亦能相安;而嵇康没有给过钟会交流的机会,显示给对方的,只是无视漠然乃至不屑,这才是致命的伤害吧。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是无视。看来此言不虚。
202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