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时间沉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之中。这种情绪的升起缘于很多，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个小孩，那个丢失了一只猫的六岁小孩，巴尔蒂斯，他涂画着和猫有关的一切，因为猫的丢失而感到伤心。我感动的，是作为巴尔蒂斯的母亲最亲密的朋友，里尔克，那么关注一个小孩的情绪，给与这个孩子那么体贴的安慰，他写信给他，说着拥有与失去。

 

不仅仅是猫，对于一个出生于2月29日，每四年才能过一次生日而为此难过的小孩，里尔克给与了不同的解读。“这个隐蔽的生日，在大多数时候都处在彼岸世界里，它一定赋予了你一些权力，让你能掌控许多这个世界上未知的事物。”

他鼓励他用自己的方式带回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的神秘。生日隐蔽时，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一定有一些什么在发生着，等待着他，从那个缝隙里穿过，他会看到他所丢失的一切都躺在那里。他通过那个缝隙进入，而后，以自己的方式把它们呈现。

 

于是，呈现那些如梦境一样的世界，那些做梦的人和穿透他们的事物，成了他的使命。绘画向他走来。他选择了绘画，以及他的绘画方式。

 

因为父母都是画家，巴尔蒂斯从小就在艺术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他从来没有学过绘画，只是去卢浮宫一遍遍临摹他喜欢的作品，马萨乔，弗朗切斯卡，普桑。

后来母亲带着他和哥哥离开了父亲。他们经历了颠沛流离，能让他缓解痛苦的，唯有绘画。

之后，里尔克走入他们的生活。他送给他一本中国画册，这本书让他感受到那种无论西方与东方，某种精神的一致性，那就是和谐统一。

他回忆道，“在我快14岁的时候，我读到了一本关于中国画的书，讲的是南宋时期所画的山，它让我眼前一亮，准确来说这不是一次发现，而是一次相认。”

里尔克鼓励着他的绘画方向，培养着他的感受力。他被带领走入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绘画方式。那种神圣的，精神性的，充满生命力的表达。

“里尔克向我展示了夜路的路线，他让我喜欢上这些狭窄通道，需要钻过去才能到达开阔处……我隐约感觉需要实现某种广阔无边的、高贵的极其雄心勃勃的事情。”

 

宁静，虔诚，精神性，和谐。这些都是我喜欢的字眼。在阅读巴尔蒂斯的回忆录，《向着少女与光》时，我一度忽然把书合上，看着窗外，让自己的思绪停留片刻。这是一种情不自禁的反应。

他说，我喜欢花时间看着画布，在画布前沉思。凝视着画布。静静地度过这段无与伦比的时光。冬天的大暖炉呼呼作响。一些画室里常听到的声音。

这些，都会让我忽然停住，脑海中想着这个画面，内心升起感动。

就如在多年以前，看到一朋友描写的差不多同样的场景，他说他在画布前长时间冥想，以至于，油画颜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那一瞬间我眼睛湿润。

无法说清感动我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怀，是什么让我的内心深处与之产生深深的共鸣。

 

有时，我看着巴尔蒂斯的画。那些风景。脑子里想象着那个处于半山的小木屋，房间里有莫扎特的音乐持续响着，他们走在木屋里，木地板响起吱嘎的声音。小猫无声无息地跟随，或者在角落里沉睡。窗外的风景与他的画中非常相像，那也是他儿童时代所看到的风景画。他从这里找到了过去的一切。

一切的记忆都因为相似的风景而重新回归。即便，那只叫米簇的童年时期的小猫已经不在，睡着的，是另外一只。

 

画画是一种祈祷。在里尔克的引导下，他在少年时期，便总是相信着那种神秘，那种在午夜子时，黑暗和光明交汇的瞬间，那个忽然出现的缝隙，以及发出的“啪嗒”一声，一切就在那“啪嗒”一声里忽然呈现。

他的画里总是有着那种虔诚的东西，那种梦幻般的静止的瞬间，那神秘的光，少女的纯洁无暇。画面中总是会有一只猫，米簇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跟随着他。猫总是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与人相处，温柔的，亲近的，也是疏离的。

那些少女，正处于童年向少年转变的时期，她们举着镜子，好奇地探索着自己和这个世界。她们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态出现，并定格在那里，她们有的裸露，肌肤光洁，目光中充满着天真与好奇。她们停驻在了这一瞬间，在巴尔蒂斯的心里，“她们是来自别处的生灵，来自天堂，来自某个理想世界，来自某个突然裂开、穿越时间的地方，留下令人惊叹、迷醉的足迹，又或者她们只是圣像。”

 

“我的创作一直是为了接近童年的秘密，接近那界限不明的慵懒之美。我想画的，是这灵魂的秘密和在稚嫩外表下，在她们还未破茧成蝶时，这份黑暗与光明并存在张力。在这不确定的朦胧时刻，她们是绝对天真单纯的，而这个时刻将很快过渡到另一个确定的、受到社会影响的年岁。”

 

巴尔蒂斯的画是朦胧的一个整体，他似乎没有颜色的分割。他的绘画的颜色是昏黄的褐色的宁静，就如中世纪城堡中石头的颜色，有古旧的气息。他对色彩进行着调试，以便奏出最和谐的声响，他说，每一种颜色相当于一个音符，需要跟其他颜色配在一起才能产生出准确的和声。

我喜欢他所描述的这种虔诚。他要把那种美丽的，神秘的，充满神性的东西表达出来，就如那些光。而在他的绘画中，我会忽略那些光，或者说并不会一下子感受到，光与画面早已形成一体，没有哪个事物是中心，它们是一个整体，那是巴尔蒂斯一直追寻的。

 

而那些风景。我们与风景之间总是有着一层面纱，它们就在眼前，但是朦胧的。它们在一种梦境之中，和谐唯美。女孩们走出的房间，和景色融为一体。那个站在樱桃树边爬在梯子上的女孩，那个打开窗户向外观望的女孩，那个站在山上的女孩……或者，只是风景本身，两头牛在山前慢慢地走着，就如中国画的呈现。

 

回想那天与艺术家朋友的交谈。那是我初次看巴尔蒂斯的画。我感受着他的画的奇特。

我说，他的画就是一个个飘渺的梦。里面的人物好像是在动着，但又是静止的，动作没有延续性。它们被瞬间定格了。里面的人物，彼此之间不产生关联，有一种宁静的疏离感，只是恰巧出现在同一场景中一样。让我想起修拉的安涅尔浴场，存在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画中的那些关系，好像一个小孩在认真搭他的积木，专注，但别人也不明白为何那样呈现。他就自己玩自己的。

多天以后，交谈继续。

他说：“当代的巴尔蒂斯与中世纪的虔诚绘画以最本真的方式相遇。他的定格画面，给人以孤独的高贵和完全不在意旁人的自信。僵硬、呆板、无视造型规则，甚至有些冒傻气，在他这里都变成了优点。”

“他用莫扎特音乐的休止符类比这种定格。”

 

最后，摘录一些《向着少女与光》中他的话，作为结束。

“一幅画和一次祈祷其实是一回事：

最终领悟到的天真，从消逝时间中抓住的瞬间。

捕捉到的一份永恒。”

 

“要抓住流逝的时间中转瞬即逝的环境气氛，

抓住草地和树林里一闪而过的太阳光线，抓住这种生命的无常，

那些伟大的中国画家通过协调布局，

用寥寥几笔就能画出这种生命的脆弱之感。”

 “作画即如祈祷。由此进入宁静的状态，接近世上看不见的事物。”

 

 “画素描更加朴素，或许更加神秘，

需要成功点燃火花，点燃炽烈的炭火，有时几笔线条就够了，

那转瞬即逝的火花闪过耀眼夺目的光芒，

那火光已被劫取，被捕捉到了。”

 

所以我想要在《日本女子与黑镜子》和《红桌旁的日本女子》的模特节子身上，

重现中国画人物那种正襟危坐的端庄，

重现中国画所展现出的心如止水的静默。

重现它那种无法企及的独特与晦涩。

 “将我引向这里的是我一直以来的选择：

中国画、文艺复兴前期的意大利绘画，

以及博纳尔。”

 

“一定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

它们与我们产生交集，变成我们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几乎成为命中注定的存在。”

 

“我画的少女们超越了死亡，

他们紧致的肌肤、周身的光晕彰显出生命的活力。

生命走向死亡的终点，

但它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