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中飘荡

我们面对面坐着。偶尔吃一点东西,更多时间只是聊天。早餐厅里散发着烤面包的香味,还有咖啡和牛奶的醇香。他倒了两杯牛奶,把其中一杯递给我。因为上午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主要是为了那本关于收藏方面的书籍,我便早一些过来,来拿我的那幅画。
他一头卷曲长发,如欧洲古代时期的贵族一样有些扎眼,散发着艺术家的气息。我们一边喝牛奶咖啡一边随意说着,因为太过熟悉,所有的话题都可以随时转移或者进一步深入,而无需刻意怎样,彼此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自在的气氛。
说到他曾发给我的那张照片,照片里他正坐在街头写生,后面围过来三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他们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低着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专注地画着,风中头发飞过来挡住了一只眼睛,她们则抬脚探头乐不可支……
我调侃着这是美女和野兽,而后又很认真地说,她们笑得很善良可爱,你是艺术,她们是生活。
两边过道上的人来来往往,有时他会故意歪着头盯着某个经过的人看。我说你不要这样,担心这种近乎挑衅的举动会给他人带来不适。他便收回目光,和我讲起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说及那垮掉的一代,那拧巴的一代,说有那么一群人故意走入一个群体之中,做着一些出格的行为,以给那些自以为体面的人带去不快。他们的行为充满挑衅,别人越是不愉快,他们的内心似乎越是感到满足和兴奋。
我知道他非常喜欢这本书,在他的文字里和聊天中已几次提及。书里的人物一路向前,冲破着种种规矩,享受着,嘶吼着,破坏着,亢奋着,颓废着。也如王朔在《动物凶猛》中所做的描述,“大家聊起近日在全城各处发生的斗殴,谁又被叉了,谁被剁了,谁不仗义,谁又在斗殴中威风八面,奋勇无敌”。这些,也是属于他的少年时代。
对于具有“拧巴”特性的人来说,他是其中之一。
在他的心里有两个房间,一个理性的温和的,有着渊博的知识和较高文化素养的一面,这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美术馆负责人;一个是放肆的肆意的有时具有破坏性的近乎黑暗的一面,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的一部分,是儿童时期的世界的延伸。有时,他把这些拧巴的东西通过艺术进行了调和,偶尔,调和不了时,也会一触即发。
他在他的这两个房间里进行着随时的切换,不定期地穿梭。或许作为油画艺术家来说(传统的国画家大多不会这样,他们和艺术相互影响,性格儒雅温和),很多人都是如此。离开生活本身,他们便进入他们自己的世界,那个更自然的,原始的,甚至有点野蛮的世界,就如一块生牛肉一样,带着血腥。
艺术创作是隐秘的,这自然的部分是成就艺术的根源。觉得,艺术家是比较痛苦的一个群体,因为他们的内心总是不能象普通人那样实现自洽,但他们又是幸福的一个群体,因为他们一直在保持着最纯真的那个自我。
想起木心说,伟人,就是把他的脾气发向世界,如果脾气很怪异很有挑逗性, 发得又特别厉害,就是大艺术家。
由此我们说到卡拉瓦乔。作为红衣主教身边的红人,当时最具盛名的画家,在他创作完一些作品之后,便会配上腰刀潜入市井之中开始寻衅滋事打架斗殴,以此来释放他身体里的野蛮部分。最后,他也因此死于非命。但如果他能够旁观自己的结局,或许,他觉得这样的结局不是一种悲伤的部分,而是一种快意的部分,就如在那幅画中他让大卫提着歌莉亚的是自己的头颅一样。
他说,那个少年时代的他,以及现在在他的身体里依然隐藏着的另一个自己和卡拉瓦乔有些相像。为此,他还专门刻过一枚印章,上面写着四个字:卡拉瓦乔。
我问及他脖子上那块古老的玉。他试图摘下给我看,但因为绳子太短,一时没有摘下来。我问,是否有一种说法,自己的玉是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碰的。他用他一如既往的语调说,我不在乎任何。
这块玉是他姥姥送给他的。他说他从小对和艺术相关的东西就非常敏感,姥姥送给他这块玉的时候,他特别喜欢,就一直戴着。要说这块玉的年代,那也是非常久远了。他的大姥爷曾经做过曹锟家里的家庭教师,而姥爷则是一名律师,卢沟桥事变的时候,大姥爷觉得战争会对弟弟产生影响,便要他辞掉工作,回了老家。后来姥爷开始学中医,成了一名医生。
这些过往让我有着浓厚的兴趣,似乎远处的时光也由此变得更加真实和更加深厚起来。
他笑说他们的家庭从祖辈开始都算是比较体面的人了,但唯独出了他这样一个“异类”。小时候家里有客人来了,妈妈就会给他拨拉点菜,哄他去另一个房间吃,生怕他给她丢脸。
我喜欢他的画《天空飞翔的孩童》。大概画于二十多年前了。孩子们在田野上空张开双臂向各个方向飞着,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从他们轻盈的姿态中能够感受那种快乐,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远山起伏,田野被分割成一块一块,近景处是硕大的蝌蚪在河里游着……
他说,那是他内心的真实反应,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但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在那个军区大院里生活,身边总是有着太多让他难以呼吸的禁锢,来自大人的,来自社会的。
从小就甩着一头长发跑来跑去的他,对于周围叔叔阿姨们的指责和打压,总会如一头小狮子一样充满愤怒,我留长发怎么了?我穿牛仔裤怎么了?愤怒时便如困兽一样横冲直撞,砸玻璃,扎轮胎,做着各种让别人反感的坏事,试图挣脱那些无形的囚牢,并在与大人们的抗争中感受着快意。
在他七岁那年,偶尔在一个画报上看到了拉斐尔的圣母像素描,他说,那一刻,他感到全身战栗,甚至近乎是一种疼痛,像被人用棍子闷了一下,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呈现。或许,这是使他走入油画世界的一次启蒙,是西方艺术带给他的第一次震撼。
他说,绘画让他有了躲避之穴,他一辈子都在用绘画抗争来自童年的阴影。
但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些阴影还在。可能会永远都在。
他依然画着那些飞翔的人,依然在绘画创作中延续着他自由的冥想。近七八年来,他以丙烯颜料掺合水墨,弄出了一批具有明显当代性、表现性特征的绘画作品,并投入了很多的精力。这或许是一个专业创作人的阶段性蜕变。这一“飞人”系列,入选了每五年一届的文旅部第十三届全国美展。
对于他的这类绘画我不知道好不好,但我知道,被这类要求较高的五年届展所容纳,无疑是他这批有着独特图式的绘画吸引了评委眼球,能够入选这样的大展肯定是很不容易的。
而他自己则用了“包容”一词,说这也侧面反映出这种官方的有着保守传统的学术性大展越来越有胸怀,对个性化面貌的绘画有了从未有过的拥抱姿态……
飞翔的深层意味,或许仍然是他少年时代所种下的种子持续地生根发芽,来自对自由的向往,但不同的是,那些飞着的人,已经由孩子变成了大人,飞翔的姿态也发生了变化,大人们的身上不再是那种单纯的轻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方向的茫然,冷漠,亢奋,忧伤,甚至,在有些面孔中还有着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狰狞之态。
或许,他无意表达这些,不过是我看到这样。
我问,你知道你的画中有些人的表情是狰狞的吗。
他说,我要的就是这个。
对一件事物的理解有时需要时间的沉淀。对他的“飞人”系列,以前我并没有那么深的感受,在写这篇文字时,再看这些飞翔的人,那些众生之态,挣扎在上空如尘埃一样漂浮,心里忽然出现不一样的感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因时光的变化有些东西带给人的震撼是那么不一样。也或许是因为通过写他,对它们有了重新的理解,重新带上了情感的烙印,时光回溯,一直穿回到他的童年……
作为艺术家,他有着敏感,感性,诗意和浪漫的一面,但作为美术馆负责人,他又似乎羞于表现出自己的这一面。每次在朋友圈发点抒情的内容,最后都一定要跟上一句非常野蛮的言语,似乎不带点野蛮的意味便不是他自己。
我问:为何你每次抒完情,都要自己扬把土?
他哈哈大笑。
童年时与大院里的人们斗争了那么多年。多年以后,再看到那些当年与他“斗争”过的叔叔阿姨们,他们都已头发灰白,都已老去,他忽然对他们有了怜悯之心——时光向前,过去的都已消逝,他们再也不是当年对他指指点点的那些人了。
是的,他说,画画救了我,画画让我善良。
这个因画画而没有变坏的人,一个经常用水墨绘画的油画家,一个有一手好文字的平面设计师,一个极其拧巴的美术馆馆长,——江湖人称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