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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过一个女孩回家。在很多年前这是我内心深处一件非常隐秘的事情。现在没必要再当作一个秘密了。因为已经彻底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相貌。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送过她。甚至懒得再深入地回忆一下这个女孩,毫无疑问这是件很令人头痛的事情。世界上的人那么多,我们不可能去追究每个擦肩而过的人的去向。可偏偏在这个下午突然想起这个女孩来。
在详细说送这个女孩回家的具体过程之前,得先介绍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确切地说,是我个人的一段经历。那大概是1992年的秋天,我在我们县城郊区的一家工厂工作,这个工厂只生产单一的产品,这种产品的名字叫漂白粉。那是我的第一份职业,得承认这份职业实在不适合一个17岁的少年来做,当时据说从事这个职业每超过一年便会少活四年,但是没有办法,我那时年轻,以为还有大把鲜活的生命可供挥霍。对于吃苦这件事来说,也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谁生来不是吃苦的呢。
所以很满意这份工作,干起活来兢兢业业。一个人一旦努力工作了,就会对外界的事情相对关注的比较少。比如说整个工厂我只认得四叔一个人。四叔是这个工厂的老工人,也是因为他在,我才得以在这间堪称人间炼狱的工厂奉献我青春的血肉。我每天跟随四叔,早晨踏着自行车到工厂上班,晚上到河边洗澡,偶尔喝上几两白酒,浑浑噩噩,像个机械人。有时加班到午夜,会和衣躺在工厂院子内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小憩一会,看看天上的星星,别以为我会想到人生、命运什么的宏大主题,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
送那个女孩回家就是在一次午夜加班结束之后发生的。请允许我用刚刚涌起的模糊印象来形容一下这个女孩。当然,我依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相貌。只是记得她很普通,和其他乡村女孩没有什么差别,因为长期从事一项艰苦的职业,她的头发有些枯黄,对了,她还有些胖,属于不但脸蛋胖,而且全身上下都有点胖的那种,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就会脸红。如果不是同事的关系,这样的女孩根本引不起我和她说话交流的兴趣。事实上也是这样,即便在我们属于同事的那一段时间里,也没说过一句话,是的,绝对没有。如果说哪个少年不钟情的话,我钟情的是县城电影院附近那些穿着雪白羽绒服、皮肤也很白、头发很时尚的女孩子。话说回来吧,总之那天晚上加班很晚了,四叔告诉我说,待会我们一起送xx(那个女孩的名字,用小芳、小红之类的都可以代替)回家吧。我说,行。
深秋了,天有些冷。天上有星星在眨巴眨巴眼,地上窄窄的河堰路上,我们三个人的自行车响着链条的声音在匀速前进着。那个女孩走在前面,我和四叔并排行在后面,大概隔了有五到十米的样子。那天晚上我们没说过什么话,或者是说了我忘记了。开始时有一些尴尬的沉默,后来仿佛我们习惯了这种送行方式,每个人都很享受地沉浸在个人世界里。我不知道那个女孩行在前面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行在我侧边的四叔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如果让我猜的话,我猜四叔肯定在计算当天的工作量,回头记在小本本上,别让月底结算工资的时候被厂长算计了。我甚至连猜那个女孩在想什么的心思都没有,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关心她。
可是后来,我的情绪不知不觉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可以用淡淡的幸福感来形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送一个女孩回家,而不是单纯地服从四叔的命令陪同他送一个女孩回家。这个变化来得太快有点让我措手不及,于是,我从自我世界中苏醒了过来,开始关注前面的那个女孩。河堰路的两边长满了低矮的树木和杂草,这让我有些紧张,神经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我在想如果草丛中窜出一条蛇我会怎么做,如果窜出几个贼人我会怎么做。我会冲在四叔的前面还是胆怯地躲在他的后面当好助手——这让我很矛盾,我整整花费了大约20分钟的时间来做这个决定,最后还是祈祷最好什么事情都不要发生才好,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送一个女孩子回家,平平安安就好了,不要扮什么英雄救美,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从这个想法就可以看出,我低调内敛的性格在很早的时候就养成了。
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突然会在这个下午想起那个女孩了。因为在送她回家的半途中,我突然发觉到她的可爱来。包括她的胖脸蛋,她胖胖的身材,不出众的容貌,不爱说话不爱笑的样子……一个这样的乡村女孩,这样还不够可爱吗。我想象不出她还有怎样的命运,与城里的女孩子相比,她的一生几乎被设计好了——辛苦工作几年给自己攒一点嫁妆钱,找一户家底稍为殷实的人家,嫁给这家有一辆摩托车的男青年,然后专心做一个农妇,用粗糙的双手伺候孩子和圈里的猪。我想假如我和这样的女孩结婚会幸福吗,会吧,大概,我可能是这样想到,因为我清晰地记得想到这里的时候,在黑暗的河堰路上绽开不易被人觉察的笑容。去她的雪白的羽绒服、雪白的皮肤的城里女孩吧,我就要这样一个皮肤粗糙的乡间女子,爱她,保护她,和她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我这辈子也就这么大出息了,我认命。
我心里悲壮的感觉一点点涌起,然后又转化成一腔柔情。我默默地注视着前面骑着自行车的女孩,不再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我不断更新着她住的那个村子与我们之间的距离,盼望早一点送她到家,也盼望这段送行的路不要那么快结束。在清冷的秋风的吹拂下,在血管里的热血的冲洗下,我感到自己蜕变了,不再是个封闭倨傲的少年,这种体内的变化让我欣喜也让我沉重,我喃喃道,难道成长就是这么不经意一瞬间完成的么,难道一个男人的一生就是因为一点思维上的变化而决定他的走向了么。于是,我的心里又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直到那个女孩的自行车嘎然停止在一个院落的门前,她喃喃地说,她到家了,谢谢,天晚了,赶紧回吧。
剩下的事情——我们怎么回家的,我在路上又想了些什么——我全部忘记了。记忆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命运的河流中,我很快蹬上了另一条船,这条船马上将我载到了别的地方。我忘了那个女孩,忘了她带给我的悸动,又变得浑浑噩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