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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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悲壮杭州朱熹 |
分类: 随笔 |
坦白说,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河坊街。钻进街角的书店,在文艺青年肩头眺望城市远方,鳞次栉比的店铺、摩肩接踵的人流,霓虹将夜空燃得五彩斑斓,反而少了些素净和文雅。
拐进隔壁长街,耳边忽尔静了下来。月光映着石板路,牌坊底下的石柱上刻着四个字:南宋御街。
南宋文学里,只剩悲壮。岳飞“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陆游一生心系国家,临终还留下绝笔《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无奈他们效忠的朝廷没有远大志向,习惯了风雅的皇帝,宁愿偏安一隅,得过且过。
我走在静静的御街上,月光轻轻柔柔落入水道,清水石钵,曳尾的红鲤在闭合的睡莲底下逶迤而行。
想象九百年前的皇帝,每隔三年,就是沿着这条街到景灵宫吃斋祭祖。那时候,街道两边数万家店铺都要回避,好奇的店家从窗棂缝隙间向长街窥视,只见金车玉辇,浩浩荡荡。
街道中央,忽见一座架起的玻璃桥。我俯身望去,不过是挖了一个硕大的坑,前几天刚刚落雨,显得有些泥泞。再仔细看,底下砌了层层叠叠的砖块,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岁。表弟说,这些砖块都是南宋时期留下来的,九百年来,杭州一直呵护着它们。
我才明白,这玻璃桥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看起来不合时宜,却刚好体现出杭州人婉转且缜密的心思。既保护了古代文明,又满足了现代人的好奇心。
旁边有一间很简单的展览厅,墙头还原了当年御街地下构造的图纸,令我瞠目结舌。这条街早在一千年前已经有了先进的排水系统,怪不得皇帝会那么珍爱它,每逢祭祖的车队走过,担心压坏石板,都要铺上沙子保护起来。
宋朝非常懂得谈判,懂得订和约,懂得怎样保持比较长久的和平状态。北宋真宗,与辽国签下“澶渊之盟”,此后百余年间,两国大体维持和平。到了南宋,“绍兴和议”使得包括岳飞在内的一批抗金名将被处死,一大片土地送了人,无数宋朝子民变成敌国百姓。虽然确定了宋金之间政治上的不平等,但总算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
这真是一个落寞的时代。苏东坡、王安石、欧阳修,闭上了眼睛,黄山谷、米芾、蔡襄,丢弃了笔墨,连范宽、郭熙、张择端,也消失在烟水深处……南宋文人在风花雪月、内忧外患中来了又去了,好像只是为了给不久之后的黄公望、赵孟頫、王蒙、倪瓒,做个铺垫。
可是杭州还是杭州,自顾繁华,自顾文雅,在吴越时代已初露风骚的国都,如今愈发璀璨了。
南宋能够被后人铭记的还有朱熹,他总结了以往的思想,建立了庞大的理学体系,编撰《四书集注》等多种教材,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是一位一辈子都想做教师的大学者。
从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朱熹实在没有必要再去治学。他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官职做得也不低,可是他还有对人生的另外一种思考。他认为“唯学为能变化气质耳”,他把教育看成是恢复人性、改变素质的根本途径,认为离开了这一途径,几乎谈不上社会、国家的安定和发展。
就是这样一位呕心沥血付诸教育的学者,也在朝廷的“党禁”中遭到弹劾。他被列举了“十大罪状”,以伪学罪首落职罢祠,朱子门人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受到严重打击。
朱熹避居乡野,但始终没有停止讲学,很多人劝他,不要再召集学生讲课了,在这个敏感时期,这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朱熹笑而不答。
庆元五年,他被各种疾病困扰,预感到死亡正一步步逼近,想到几个学生都死于贬所,自己还活着,内心怅惘不已。他抓紧时间著述,用最后的生命,留下文化的绝唱。
不久之后,朱熹和他的学说又受到朝廷的认可和推崇,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了。几百年后,到了清朝,康熙帝说他,“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归”,这是很高的评价。
朱熹死后34年,南宋联合蒙古铁骑,打败金人。45年后,当初的盟友变作敌人,成吉思汗的后代将八岁的小皇帝逼得走投无路,跳入茫茫大海。
陆游还是没有等到“王师北定中原”的那一天,战败被俘的文天祥也在忽必烈的万般不舍中从容殉国。杭州换了主人,蒙古人的到来,拉开了中国历史新的篇章。
我在御街辗转流连,晕黄的灯光从极具文艺范儿的店铺里飘出来,月光落在屋顶的小青瓦和老虎窗上,翠色笼盖的深处是宁谧的西湖。这里的生意明显不及河坊街,可是清清静静又很安心,淡泊儒雅,随随便便就是一首宋词。好像听到从北方一路逃难到杭州的李清照,坐在某个寂寥的院落里轻轻吟诵: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雁自回时,月满西楼,南宋注定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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