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载一双儿女外出游玩，偶遇一场交通事故。两辆私家车发生刮擦，停在路边，车主都面带愠色，拉开架式似乎要肉搏，令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马路变得更加拥挤起来。有人拨打了110，警察将两位车主请上车。几位围观的群众摇头说，不过就是小小的失误，却因为言语不和变成这样，真的得不偿失。

    盛夏里大热的天，可以想象，大家火气都不小，稍遇不顺，一场纷扰便将心情搞得很糟。

    历史上最有名的“车祸”发生在唐朝。一个大官的轿子，与一个骑马的人撞在一起。大官很生气，心里想，这个人出门没带眼睛吗？怎么这么不知分寸？路那么宽，还不守交通规则，居然撞到我的轿子。正想要发火，那个人却赔着笑脸说：“我一直在想一首诗，想着想着就有点迷糊，竟然撞到了你的轿子，真是对不起。”

    于是大官很兴奋地问：“你在作一首什么诗呢？”

    那个人回答：“有一个句子我一直都不能决定，应该用‘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月夜静谧，僧人要推开庙宇的门，照理讲他回到自己的庙里，因为没有人替他开门，所以不应该敲门。门都有重量，用推比较合适。可是我又觉得，敲这个字在声音上比较轻巧，用它整个画面都显得更加宁静。究竟该如何决定呢？”

大官听说后，认真想了一会儿，对那个人说：“在这句诗里，用‘敲’字比用‘推’字好。”

    那人觉得遇到知音，心里很高兴，于是决定把自己的诗句改成“僧敲月下门”。

这就是“推敲”的来源。故事中的大官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而那个撞上轿子的人，就是后来著名的诗人贾岛。

    这个故事令后人熟知贾岛的刻苦和认真，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诗带给我们的感动其实更加深邃。很难想象在我们的城市里，发生车祸以后的两个人，本来要解决问题，却聊起了诗。我一直在想，如果韩愈一上来就破口大骂，贾岛也不甘示弱，你来我往在街市上吵起来，结果又会怎样？“推敲”的故事自然无所出，一首好诗也在彼此恶毒的言语中化为乌有。韩愈是朝廷的肱股，遇到不讲理的市井小民，即使不至于以大欺小，但无奈之下大概也会动用官派，而那贾岛是不是很可能会被送去衙门，等待他的也许是一场牢狱之灾。

    小时候常听一个故事：初春的一天，一个双目失明的小姑娘坐在路边乞讨。她面前铺了一张白纸，上面写：好心人，请可怜可怜我吧。很多人上前只是看了一下就离开了。半天下来，她几乎没有得到什么。一个大作家路过此地，见状，对小姑娘说：“我把你的话改一下吧。”于是，铺在盲姑娘面前的纸上变成了这样的文字：春天来了，可我什么都看不见。过往行人看了上面的话，大都给小姑娘留下了钱币。

    有人说，这不过是作家的小伎俩，合理运用了文字不同的表达方式。可是被作家改过之后的文字，的确比原来美了许多，它更像一首诗，更能够打动人心。

    情窦初开的时候，很多人都写过诗，有人写在粉红色泛着香味的信纸上，寄给暗恋的那个人，亦有人没有表白的勇气，只偷偷写在日记里。为什么年轻时会有这样的心情？而二十几岁之后，却再也不敢去碰诗，诗与成人的世界好像绝缘了。

    其实是我们忽略了在现实生活里有关美的教育。当很多语言和文字渐渐变得羞于出口，也就愈来愈不觉得美是一件重要的事。事实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想象。当我们看到黄昏天边晚霞延烧，会忍不住停下脚下步，感叹道“真美啊”！而站在你身边的人，可能因为你的赞叹而抬起头，在匆匆赶路的同时，也看到了生命的美好。

    美其实就是一种分享，愈被分享，就拥有愈多。

    西方人表达情绪比较直接，东方人却很含蓄、内敛。我们崇尚的儒家文化一直强调，人类的情绪不要太过泛滥，主张节制。可是在这样的文化里，一个人的感情长期压抑，最后可能变成一种习惯，习惯收敛、掩饰和不擅表达。

    想起有一天清早在厨房里洗碗，对面楼上一扇打开的窗子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冲楼下大喊：“妈妈，我——爱——你。”我忍俊不禁，向窗外望去，走在上班路上的妈妈正笑靥如花地向她挥手。我看着那个一身职业装的背影，忽然很感动。我有多久没有对家人说过“我爱你”，又有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对我说“我爱你”？很多成人世界里怎么也说不出来的话，在小孩子看来，却是那么平常。“我爱你”本身就是一句诗，这难道不是一种美吗？

    有时候，当你用诗一样的语言感叹夕阳西下的美丽和一夜星光的璀璨，大概会被视为另类，因为“诗”离当下的时代真的太遥远、太虚无了。

    韩愈和贾岛之间的对话，让我们懂得，生活里如果多了“诗”，多了比语言更美丽的东西，很多吵嚷和冲突，对立与争执，都有了圆转的余地。现代人很少用到诗，可是讲话客气一点、文明一些却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想象一下被双双带上警车的那两个人，如果在发生车祸后都能够比较温和地面对，讲出来的话少了些刻薄、多了点宽容，也不至于将自己陷入更难堪的境地。所以，语言真的是一门艺术，它能够转圆人间的纷扰。

    现实生活中，保有听见美好声音的可能，应该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从每一个小小的个体做起，尽可能用能够令对方接受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也是分享美的一种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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