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里山的路上，公车沿狭窄的小路蜿蜒而上。小小的农舍，低低矮矮的茶园，错落有致。屋后乱石砌的矮墙上，淡紫色的蔷薇花开得正好。空山新雨后，山涧里流水潺潺，窗外忽尔闪过一个小池塘，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我追着那睡莲直到视野的尽头，心里却忍不住想问，这是附近农人细心呵护的成果，还是大自然自顾自绽放的美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莲即是荷。小时候常和父亲去中山公园玩，盛夏时小西湖波光潋滟的湖水中漂着大片大片怒放的荷花。我好奇地大叫，爸爸快看，那荷花开得好大好漂亮。父亲却笑笑说，那是睡莲，不是荷花。后来我才知道，由茎托出水面、花瓣很大的花是莲花，也叫荷花，而那种贴着水面生长的则叫睡莲。莲花的花中心有莲蓬，睡莲没有。莲花开花后，无论早晚，花都不再闭合，而睡莲晚上则要合上花瓣好好地睡一觉。

    长大后仍常去中山公园，和画画的朋友一起写生，在小西湖边一坐大半天。朋友的背包里有一本半旧的画册，收录的是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作品。

    1872年某一天的破晓前，莫奈将画架立在巴黎西北边哈佛港的河岸边，从黑夜的尽头开始，静静等待着黎明，等待第一缕曙光刺破长空。仿佛只是一瞬间，河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莫奈凝视着那条渐渐扩大的光带，画出了《日出印象》。画布上，港湾里缓缓前行的船只，码头边上沉重的起重机和吊具，在晨光中依稀可见。日光在水波上颤动，一轮红日即将跃上海面。

    几年后，《日出印象》参加法国官方沙龙竞赛，保守的评审们看不懂这张画，莫奈落选了。一名自大的媒体记者还大篇幅嘲讽莫奈，故意引用他画的名字中“印象”二字，批评莫奈只会画“印象”。

    可是恶意的嘲讽却变成大众争相讨论的话题，很多人站出来支持莫奈，他们大声宣称：是的，我们就是“印象派”！

    一张画诞生了一个画派，莫奈实际上是一个革命者。他开启了艺术创作的另一条道路，印象派不只影响画家创作，也影响到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莫奈画中的人与物，正是那个时代真实生活的展现，贵族也好、小市民也罢，大千世界里渺小的生命个体，都是他创作的对象。

    但整本画册中，我最喜欢的不是这幅《日出印象》，而是《睡莲》。

    长时间在阳光下画画，眼睛暴露在紫外线中，莫奈视力衰退，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他对色彩的感受力大大减弱。可是一生都在追寻光与色彩的莫奈，却怎么也不肯停止创作。他坐在自己一草一木建造的庭园里，凭借记忆为世界注入色彩。他的视觉关闭了，但心灵之门却打开了。

    我一直在想，老年的莫奈为什么那么喜欢画睡莲？他很长寿，在二十世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因为白内障视觉受伤的痛苦，在完全看不到色彩的状况里，靠依稀有的那么一点点模糊朦胧的光，八十岁高龄，继续创作了巨幅作品《睡莲》。那些留在长长画布上含苞的、怒放的、枯萎的睡莲，也正是他生命各个阶段的真实写照吧。

    睡莲在古希腊神话中被视为神圣之花、太阳神的象征。相传它是山林中的沼泽女神，出淤泥而不染，自有一种纯真洁净的品格。贝多芬在丧失听力后创作出《命运交响曲》，莫奈在眼睛几近失明的状况下，为生命注入了那么多别样的色彩，他们身上都掩藏着一种接近“睡莲”的东西，即使境遇困顿，人生的道路坎坷崎岖，也挡不住一颗要冲破污泥，昂首完成信仰的心。

    这可不可以算是对艺术另一个角度的解读？最美的音乐创作，最后要关闭世俗的耳朵，最美的光与色彩，最后也要关闭世俗的眼睛？真正美丽的东西，是靠心灵去捍卫的。

    长大后，开始有一点了解莫奈，了解贝多芬。当创作变作一种人生的信仰，已与生命交织纠缠在一起，是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的。贝多芬渴望声音，莫奈渴望光与色彩，他们世俗的耳朵聋了，世俗的眼睛瞎了，但是他们听见了天籁，也看见了天光。

    带着这样一种心情去看待漂在水上的睡莲，心里似乎也多了一朵清净之莲。在败坏、清明、污浊中找到智慧，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小事情也能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生命里很多看起来无法逾越的曲折，只是因为我们缺少直面它的勇气。

    许多年后，到日本旅行。从京都清水寺的山门一路而下，偶遇一处叫不上名字的禅院。盛夏蝉音聒噪，午后的寺院里却清清静静。回廊边清水石铎里，开着几株睡莲，曳尾的红鲤摇摇晃晃游得悠闲。女儿叹道，好美的荷花，我便纠正道，这是睡莲。恍惚间仿佛变换了时空，与我牵手同行的那个人，换成了年轻时伟岸的父亲。宽大厚实的掌心，握着一片柔软的花瓣，不忘说，荷花底部坠着洁白藕根，睡莲却没有。

    父亲的心里一直都盛开着一朵睡莲吧？在世俗的眼光中偶尔有那么一点清高、一点孤独。可是生命里所有看起来无法被理解的，好像又都没什么关系，那美丽的叶片，还是懂得在什么时候张开，什么时候闭合。许多年过去了，记忆里的花朵依然瑰丽，夕阳在小西湖的长堤上缓缓走着，一池清净的睡莲却在时光中滃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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