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中搭南投客运去日月潭，大巴车零零散散只剩下几个座位，我和女儿被分隔在两端。女儿扁扁嘴，明知故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坐？我笑着摇头，安抚她说，坚持一下，日月潭很快就到了。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中年妇人站了起来，对女儿招手，笑笑地说，过来吧，我跟你换。

    女儿雀跃，她却静静地望着，眼睛里闪动着柔软的光芒。

    于是隔着窄窄的甬道攀谈起来，听说我们从大陆来，她很惊讶，叹道，自由行？哇！很厉害喔。

    我问，你也是去日月潭吗？

    她拍拍硕大的背包说，对喔，到日月潭骑车去。

    日月潭还可以骑车吗？我心中暗想。

    车子盘山而上，一个小时后，到了日月潭，我们挥手道别。她立在公车站旁边的小喷泉边，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叹道，空气真好！我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长路的尽头，忽然觉得那个戴棒球帽、单肩背包的背影那么随性、那么潇洒。

    对日月潭向往已久，小时候的课文里常常看到。碧绿的湖水、烟雾缭绕的远山，晴天时天空如洗，等到细雨缠绵，湖面上水汽氤氲，像一幅洇湿的画。至渡口搭船，木栈道上的追风少年骑车而过，崭新的骑行工具和单车，一看就很专业。

    我曾经也是个叱咤风云的“女骑士”。年少时父亲买了一辆漂亮的自行车，看着我满是艳羡的目光，问道，敢骑吗？走，我教你。

    冬日黄昏风沙骤起，我和父亲立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起先父亲在后面为我支撑，不断地说，眼看前方，脚用力蹬。车子歪歪扭扭踏上征途，每一次失去平衡的时候，父亲厚实的手掌总是将车子扶正。我吓得大叫，连连说，算了算了，不学了。父亲却故作轻松地问，才这么一会儿就放弃了，真的很没种。

    说谁没种！激将法立刻生效，我又一次跳上车子。一连数次不断地尝试，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收获。等到车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回头偷瞄，却吓了一大跳，父亲早已松开双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我。

    我失去依靠，心里一紧，手忙脚乱。没骑两下，哐啷一声摔了下来。裤子膝盖上破了一个大洞，人也挂了彩，掌心渗出了鲜血。

    那一天，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心里仿佛压了千金重的大石。父亲却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多练习几次就熟练了。

    以后的几天，功课之后都会去广场上练习，没有父亲“压阵”，一个人摸索平衡的窍门，终于可以骑车回家了。我看着天边晚霞延烧，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渐渐懂得父亲的话，生活在于尝试，我们都要有承担苦难的勇气，只有迈出那一步，你才不会害怕，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大的潜能。

    从此，小区里多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女骑士”，故意按得铃声大作，每次都害邻家大嫂吓一跳。穿街越巷，追逐着风，也追逐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许多年后，车子报废，“女骑士”亦与青春告了别。成长的烦恼铺天盖地地涌来，再也没心情搞那些恶作剧了。

    如今，斑斓的往昔又在心头乱窜。在日月潭骑车应该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吧，我想。

    忽然很想加入那些骑车的人，和他们一起沿木栈道慢慢地走，看远山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听湖对岸盛装的泰雅族少男少女纵情歌唱。冷饮店打出导演魏德圣的大幅海报，电影《海角七号》的热映让这位年轻才俊变得妇孺皆知。密林纵深，泉水奔涌，树丛深处的小屋上还挂着“青天白日旗”。叫不上名字的白鸟捣碎琉璃碧波翩然而去，映着苍翠山影……

    后来我才知道，每到周末，很多人都会专门来日月潭骑车。他们提前一天住宿潭边，清晨在喧闹的鸟鸣中醒来，赤着脚，披起外套，等待阳光升起。潭水仿佛颜料调出来的靛绿。山间的小路上时常有蜥蜴出没，小乌龟战战兢兢爬出水面，趴在岩石上晒干了背，再“唰”地一下滑进水里。水边轻舟翩翩，树林深处，还有宛若世外桃源般的“日月老茶厂”。

    船来了，摆渡人嚼着槟榔，笑笑地问：“等很久喔？”

   “这里有单车出租的地方吗？”我已经按耐不住内心对骑行的向往，急忙问。

   “有喔，可是蛮远的，在那边，你要过去吗？”他指了指远处，好听的台湾腔在耳边回荡。

    我内心一阵怅惘，只好作罢。到了对岸，搭缆车去更远处的九族文化村，高空中俯瞰，整座日月潭都在脚下。碧水之畔，一条悠长的小路蜿蜒而去，路上闪过三三俩俩骑行的车队。

    返程的路上，天色已晚，乌云涌了上来，空荡荡的公车一路驶向台中市区。我望着细雨霏霏的山路和小镇埔里沿街叫卖的摊贩，忍不住想，那个到日月潭骑车的妇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与友人在雨中骑行，还是躲在潭边长长的屋檐下吃冰？也或者，她早已踏上归途，回到繁华的世界。脑海中闪烁着她温柔的笑，与娇小身材极不匹配的背包，在路过暨南大学的时候，还特别转过头对我说，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大学喔。

    这个世界，很多人萍水相逢。在旅途中短暂交汇又奔向下一程，也许从此不会再见。可是留在内心深处的，却是那样一种暖意。我才发现，旅行与我，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只是因为在不断地行走中，能够遇见那么多美丽的生命。而这些回忆，在人生长长的路上，可以复印且经得起想念。

    窗外山色如黛，岚气缥缈，雨气浸浸的晚空，仿佛留有遗憾的内心世界。有个声音在说，下一次来台湾，到日月潭骑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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