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台湾作家林清玄一篇叫做《生命的化妆》的散文，他在文中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他有一位资深的化妆师朋友，有一天遇到，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那么多年，化妆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那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说，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且与主人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凸显出来，引起众人注意，而最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更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之后完全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失去五官的协调，小眼睛的化了大浓眉，大脸蛋的化了白脸，阔嘴再涂上红唇……

    读到这里，想起前几年搬家，找出结婚时的婚纱照，女儿指着照片上大眼睛、红嘴唇的人惊叫：“妈妈，这个人是你吗？”我跑过去一看，自己也吓一跳，浓妆艳抹，难怪女儿会说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后来几次参加朋友的婚礼，每一次抵达布置精美的酒店，都会看到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新人的婚纱照。可是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每一位新娘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忍不住想说，难道这就是我们不懈追求的化妆的效果吗？

    经营小店那些年，时常接触的几位化妆师，风格各异，客户反馈回来的意见也各不相同，其中有一位女孩每次都会得到好评。有一天新娘回来还礼服，将结婚当天的照片带给我看，一再夸奖化妆师的技艺超好。我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新娘，发现化妆师当天为她定的妆是很淡雅的，既没有烟熏，也没有为了配合婚礼猛涂那些红啊金啊的颜色，浅浅的紫色眼影外加简单的韩式发型，手腕上一串圆润的珍珠手链，整个妆与新娘的气质搭配地刚刚好。我才恍然，她之所以那么受欢迎，只是因为她保留了每一位新娘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她没有让新娘在这一天变成一个带着面具的木偶，她让一切看起来很自然。

    化妆这东西，不是调色板。一个人的气质，也不是长长的假睫毛和厚厚的脂粉就衬托出来的。

    后来遇到另一位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背着时尚包包，踩一双细细的高跟鞋，香水的味道浓烈地有些刺鼻。闲谈了几句，我发现这个女孩其实还很青涩，年纪与她脸上的妆容明显不符，原来她是某职业高中高二的学生。我好奇，怎么现在的学校都允许学生把脸化成这样去上学吗？女孩撇撇嘴，叹气说，当然不会，今天是周日，学校管不着，明天一早还是要乖乖背起书包，素面朝天地跑去上学。

    只是我不能理解，素面朝天有什么不好？青春原本就很美，何必要急着奔向成熟？

    许多年后，选秀节目《中国好声音》红遍中国，捧红了一个叫做吴莫愁的姑娘。这姑娘每次在公众的视野里出现，都化着很夸张的妆，黑黑的眼线、烈焰红唇，常常吓到小朋友。有一天网络上流出一张她的证件照，我吓一跳，抛开所有色彩的掩饰，她居然清清丽丽就像邻家小妹。于是更加确定，化妆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然。

    林清玄听朋友说的很有道理，沉思许久。那朋友又说，化妆就像你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光芒四射，吸引人的视线，但别人都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读的时候你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

    所以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不是表面功夫。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和生活方式，睡眠充足、运动和营养都会令皮肤改善，再一层的化妆是多读书、多思考、多欣赏艺术，对生命有信心，即使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难怪有些人一身名牌，一张脸化得精致，却总是感觉少了些什么。气质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如果内心只剩空洞，而没有真正被滋养的东西，外面的包装愈是华丽华显得很突兀。

    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简单来说，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林清玄在文中最后说，那位做化妆师朋友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

    读到这里，已满心敬佩。于是恍然，从小到大，对《红楼梦》爱不释手，只是因为感动我的是掩藏在文字背后的那个生命。曹雪芹耗尽毕生精力，将自己生命里的繁华和落寞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世人面前，他书写了无数如沙粒般渺小卑微的人，他让我渐渐懂得，慈悲和怜悯都是一种美德。这是生命的化妆，很自然，也很动人。

    文章也好，皮相也罢，所有化妆的最高境界都是“自然”。林清玄说，作家的生活也与一般人无异，只是感受更灵敏一些，感情更细腻一些，感觉更柔软一些，感动更深刻一些……我很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这样充满智慧的人，带给我们这么精彩的故事和人生的启发。很多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复杂，但一切的表面都不是独立自存的，都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生命的化妆，是追求灵魂的澄澈，当你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空气里会有一种甘甜的味道，那里为你藏了一座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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