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旧物，在柜子深处找到一件厚厚的毛衣。深蓝底色，宽松的式样，胸前还绣了一个戴草帽的小女孩。女儿大呼：“好漂亮啊！妈妈这是你的吗？”我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一段温暖的往事涌上心头。

    这件中学时代最喜欢的毛衣，是母亲一连几天赶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只记得母亲每天晚饭后都窝在沙发里。长长的毛衣针在她的指尖轻盈跳舞，一直织到夜阑人静。几天后，一件柔软厚实的毛衣静静而置，母亲却叹道，一色到底似乎有些单调。于是找来一幅色彩斑斓的画，一点一点绣了上去。

    这件毛衣为我赢得许多赞美，每次看到同学艳羡的眼光，都会觉得，我将母亲双手的灵巧也一并穿在了身上。第一次洗那厚厚的毛衣，我才发现，整件毛衣背后，竟然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结。特别是那绣图的部分，频繁变换色彩，也埋下了更多线头。想到曾经深夜孤灯下埋头编织的母亲，眼睛竟迷蒙起来。

    女儿问：“妈妈，这么漂亮的毛衣，怎么从没见你穿过呢？”是啊，许多年过去了，为什么那件毛衣一直躺在柜子深处？是因为它早已不属于这个年代，还是因为我慢慢长大，不再需要它来温暖我的身体了？当年母亲一针一线将它编织起来，会不会想到，它终究承载的，只是回忆？

    有时候会觉得人生就是一种编织，从小到大，经历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手中看不见的线。年少时色彩更多，编织出来的多是彩虹。人生的阅历渐渐增长，开始了解生命的本质，将自己看得更加清楚。剔除了花里胡哨的渲染，只保留几种适合自己的颜色。人生中每一段故事在编织之后，你以为此时此刻已划下句点了，但也许用不了太久，也许几十年之后，那个曾经被深埋的线头又跳了出来。

    土耳其有一间很有名的地毯工厂，那些昂贵的地毯中间的经线和纬线，错综复杂到惊人的地步，可是最后编织出来的图案却像黄昏天空里的晚霞一样美丽。更令人惊讶的是，一个工人可能要花十几年的时间去织一张毯子。所以，当那地毯以很高的价格卖出去之后，你会觉得无论哪个人拥有了它，其实都是拥有了一种生命里最动人的东西。曹雪芹用他一生的经验，写出了《红楼梦》，涂涂改改耗费十年光阴。他笔下刻画的人物，有名有姓就有四百多，每个人都是一条线，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有时候你觉得这个人的故事结束了，可是几回之后他又有了新的发展。更有些人读着读着才恍然，原来很久之前他偶尔一现，只是为了当下的故事做铺垫。所有的线，最后编织起来，就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这里面包含了作者不寻常的耐心和耐力，他让你看到温暖和冷漠都是人生的现象，人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

    我常常会想，如果让我来写一部小说，假设里面只有一百个人，我会写成什么样子？答案真的不敢想，大概写到第五十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前面人的名字，更不必说把他们编织起来了。所以，文学的迷人，就是因为你在其中遇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能够看到属于自己的部分。

    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对彼此相爱的恋人因为家庭的阻挠被迫分开。男的家世显赫，终于娶了由父母做主、门当户对的太太，女的嫁给了一位乡村教师。两个人的生命交汇之后，向着不同的方向不断延展，没有人相信故事还未完成。四十年后，在同一处墓地，曾经深爱的两个人又一次相遇。女的来祭奠他死去多年的先生，男的则刚刚送走了太太。四目相对，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年轻时炙热的情感却排山倒海地涌来，下山后不久，他们就决定在一起。

    可是真的步入围城，却发现回忆停驻在四十年前，人却向着时光的深处奔去，锅碗瓢盆的日子，与风花雪月真的没有丝毫干系，内心深处常常与之前的另一半比较，吵架的时候忍不住会说出令对方难堪的话。久而久之，他们才明白，如果当初没有家庭的牵绊，在四十年前就结了婚，也不见得真的可以相守至白首，更不必说，光阴已将他们变成了有故事的人。有些线头埋在记忆深处，即使曾经苦涩的部分让你有过忧伤，但也会有偶尔的回甘，何必再将它们挑出来重新编织？

    用编织的方法去看待自己的生命，会发现其中也有很多看不见的线。这些线很多时候你以为它们消失了，可是等到中年以后，会忽然发现，你的生命里还有更多的线。三十年前开过头的，编织了一半以为已经打了结埋在更深一层的线里，其实并没有消失，什么时候会出来，在你的人生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你也不知道。可是生命的精彩就在于此，你始终对明天抱有一种希望，困顿和得意的时候，你都会想，明天会更好。

    我们常常觉得人生是单一的一条线在发展，很多人“有用”才会被珍视。人与人的关系，因为短促且功利，只看到当下的线，却可能错失更多精彩的后续部分。人生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编织，如果只有一条线，编织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有色彩。生命一旦只剩下一个颜色，就很悲哀。

    女儿抚摸着那件毛衣，半天问道，可不可以送给她。我说，当然可以，只是你还需要时间长大。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当她穿上这件毛衣，大概会想起我曾经对她讲过的话，会慢慢理解，编织的背后，有更温暖的回忆。我希望她会善待人生里每一个小小的线头，不要轻易错过每一次编织生命的可能，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再跳出来，变成人生旅途上绚丽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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