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学校最近开设了书法课，聘请了专业老师授课，从最简单的笔划教起。我看着她作业簿上工工整整的每一字，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看到年少时单纯美好的自己。

    小时候很喜欢和父亲一起写字，一张桌子，对面而坐，父亲气定神闲，我却上蹿下跳坐不住。那时候，笔还拿不稳，父亲便踱到我背后，弓下身子，用宽大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看着笔锋在九宫格里辗转移动，墨迹一点一点在纸张上晕开，很享受父亲掌心的温度，每次书写的过程，都是那么温暖，那么窝心。

    长大后，迷恋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父亲却说瘦金体锋芒毕露，像一种切割，刚硬犀利且少了点人情味。更重要的是，那是亡国之君的字，学不得。我却觉得那字里有一种“宁为玉碎”的凄厉，与千年前那个俊秀的君王一样，他原本是很伟大的艺术家，却阴差阳错被推上了皇位。

    后来改学王羲之，字没学好，却读了许多有关他的故事。王羲之怎么看都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神话。他与一帮友人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初春时节聚会，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地饮酒咏唱，吟诗作赋，最后决定将这一天所有即兴发挥的作品收录成一本《兰亭集》。大家要王羲之写一篇序，他已经醉了，大笔一挥便洋洋洒洒写了出来。文中多处涂改，原只是草稿，不想后来却成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酒醒之后，自己都很惊讶，整篇《兰亭集序》书法一气呵成，美得不得了，再想重新写一次，却怎么也写不出那种味道了。因为生命里那种完全放松状态下书写出来的洒脱和豁达，是没有办法复制的。

    历史上有一位叫做卫夫人的女性，很多人都不了解她，她也没有什么书法真迹留传后世，可是她却教出了中国最伟大的书法家，就是王羲之。卫夫人在她的“教科书”《笔阵图》里讲述了练习书法的基本功。她说“点”是高峰坠石，是速度与重量的结合，“一”是千里阵云，有一种辽阔、向两边无限延伸的感觉，而“竖”是万岁枯藤，顽强而坚韧。卫夫人其实是人生的导师，她常带王羲之去大自然中观察，让他懂得生命离不开重量和速度，人亦要有开阔的胸怀和不轻言放弃的坚持。她教王羲之的不止是书法，也让他在年幼时体会生命本身的意义。

    后来王羲之果真没有让老师失望，成为“书圣”。民间流传着很多有关他的故事，其中有一则说，酷热难耐的溽暑天气，王羲之看到桥头有一位穷苦的老太太拎了一篮竹扇在卖，那扇子作工很简陋，无人问津，老太太很心急。王羲之说，我来帮帮你吧。于是拿起笔，把每一把扇子上都龙飞凤舞题上了字。老太太不识字，看扇子转眼沾满了墨汁，字迹又潦草，很气恼，大骂王羲之，要他赔偿。谁知道没多久，路人看到王羲之的字，都抢着来买扇子。老太太一头雾水，不知天上怎么忽然掉下来馅儿饼砸在自己头上，王羲之却哈哈一笑走远了。

    我想“书圣”做到如此地步，应该是很得意、很满足了吧。能够为素不相识的人赚一点生活费用，大概就是“圣”要诠释的意义吧。王羲之后来称病弃官，定居金庭，建书楼，植桑果，教子弟，赋诗文，作书画，以放鹅弋钓为娱。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官场的尔虞我诈，能够在山水田园里写字作画，简单地活着，做最真实的自己，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南朝文人多有着这样的勇气和豁达，崇尚老庄，更注重生命自我的完成。许多年后，到了盛唐，太宗李世民最着迷的就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使出浑身解数，终将真迹从辩才和尚那里掠来，随他长眠昭陵。我一直好奇，为什么唐太宗那种霸气十足、用“玄武门之变”获得政权的一代帝王会倾心于书圣的书法，渐渐地才明白，其实李世民向往的，正是南朝文人那种随性和洒脱。一千多年后，我们早已不记得王羲之那个时代当政的是东晋哪一位皇帝，却还记得书圣酒醉后那么美丽的书法。

    写字是最能够让心灵安静下来的方式。快乐的时候，笔墨间自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欢愉，忧伤时，坐下来一笔一划书写，亦是一种渲泄的途径。中学以后，功课渐渐繁重起来，书法变成一种很奢侈的休闲。时间的更迭中，很多东西慢慢老去。多年以后，偶然心血来潮，再握住毛笔，笔锋落下的那一刻，忽然想起父亲温暖的手掌。我看着自己手腕间游走于纸张的力量，年少时和父亲写字的画面又涌上眼底。

    我想写字大概也是一种信仰吧，在缓慢中体会生活的艺术，其实是给自己打开了另一扇窗。我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父亲一路扶持的小女孩，成长的历程中，收获最大的是心灵的安适。很喜欢弘一法师临终前书写的“悲欣交集”，任何人生都是这样一种状态，人活着很多时候是需要开解自己的。

    所以，静下心来书写，也许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心灵世界，安详静定，仿佛千万劫来的沧桑化成一痕淡淡的微笑，对汉字书写也充满真正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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