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样喜欢台湾文学的朋友在网络上给我留言，希望我推荐几位台湾作家的作品。我说，如果你也很喜欢岛屿文化，喜欢探讨古典文学里面一些迷人的哲学，那么，蒋勋老师的作品是不能不读的，特别是他的《说红楼梦》。

   《蒋勋说红楼梦》很像一种“毒品”，你一旦“沾染”上，就再也戒不掉了。反复回来读，你会发现，这本诞生于私家学堂，原本只是在一众朋友中传播的个人心得里面，充盈着许多人生的智慧。蒋勋老师一直说，他是将《红楼梦》当作佛经来读的，因为里面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所以，第一次读只是尽享美学的盛宴，后来再读，却真的是在学习了。八册书，做了厚厚一大摞笔记，因为你会担心错过那些微小的细节，都是人生的损失。

    我一直觉得，蒋勋老师讲得最好的，是贾瑞。贾瑞是《红楼梦》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出现的次数很少，曹雪芹却花了很多笔墨来写他。年少时读《红楼梦》是很厌恶贾瑞的，每次读到他调戏王熙凤，都会想，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下流的人？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吗？在被凤姐一顿戏弄，寒冬腊月一盆屎尿秽物从天而降浇了个透心凉，还不悔改。后来病倒了，跛足道人拿“风月宝鉴”给他，一再强调，只能照反面，正面万万照不得，他却不听。反面是一只骷髅，正面是凤姐在里面不断招手叫他。贾瑞最后精尽而亡，死在自己编织的情欲里。每次看到这里，心里都很痛快，忍不住想说，这就是罪有应得！

    可是蒋勋老师却有了不同的解读。他认为贾瑞这个呆瓜被骗的过程是作者刻意要表现的，曹雪芹用一颗悲悯的心，让我们看到贾瑞这种傻傻的、完全没有能力去恋爱的人在我们身边其实有很多。贾瑞最后纵欲而死，实际上是被欲望的魔力招走了魂魄。可是我们只看到他沉沦的表象，却从来不曾追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贾瑞父母早亡，祖父代儒将他一手带大。贾代儒是个落迫书生，屡试不第，没能挤身官场，只好做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贾瑞从小被严格管教，祖父一生不得志的郁闷常常会发泄在他身上。这种完全没有人生经验的孩子，成年后往往会出大事，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当你了解了这个人的成长过程，你会发现，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他的祖父其实要负很大的责任。贾代儒想不到孙子已经二十岁了，他会有正常人的一切想法。贾瑞如果遇上别的女人，大概也不会这么惨，偏偏是凤姐，她觉得我这样的人居然被你看上，真是耻辱，她甚至恨恨地说，哪一天叫他死在我手里。

    贾瑞最后就真的死在凤姐手里。蒋勋老师很透彻地分析了人性，他认为贾瑞走向情欲的死亡，跟凤姐已经无关了，他是在自己幻想的情欲里煎熬痛苦。贾瑞身上其实也有一种至死不悟的深情，他一直深爱着凤姐，为了跟她幽会，冒险跑到荣国府的夹道去等，还被当场抓了现形，立下字据，欠了很多钱。即便这样，还是不能回头，甚至几次说“死了都愿意”。蒋勋老师说，贾瑞身上有一种近似于偏执的痴情，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很容易彻悟的其实都不是痴情，真正的痴情一定是至死不悟的。

    我终于理解，身边一位在情感的世界中愈陷愈深的朋友，那么多年来为什么不能够自救。明知道没有未来，还是愿意一直耗下去。看她沉沦，看她混混沌沌，有段时间是很鄙视的，觉得你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人生真是可悲到了极点。可是在读过蒋勋老师的这段解读之后，再安静下来看待别人的故事，会有一种悲悯，这也是她至死不悟的深情，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出来，也就不是痴情了。

    跛足道人手中的“风月宝鉴”，其实是一把人生的镜子，它让我们看到生命的两面。反面的骷髅告诉我们，人生的结局就是这个，正面代表了人性中许许多多克制不了的欲望。繁华与幻灭、情欲的快乐与死亡的空虚一直在做对比，但即使这样生动的提示也没有令贾瑞领悟。

    这世上，有多少沉溺于自己世界中的贾瑞，任上天给了怎样的启示，还是对欲望恋恋不舍？贾瑞注定是没办法被度化的，可是芸芸众生，又有多少人情愿被度化？贾瑞死后，贾代儒说那镜子是妖物，要销毁它。只听镜子悲泣起来，说：“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人世间那么多假象，你自己一定要把假的当成真的，为什么来怪我？在红尘中行走的我们，所有眷恋、执迷、放不下的东西，其实都是一种假象，是梦幻泡影。

    我想蒋勋老师应该是曹雪芹真正的知己，他认为《红楼梦》不是要你放弃对生的所有眷恋，而是在提醒你没必要对终成虚幻的东西过于执著。所以，读到这里，内心对贾瑞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他有他无法逾越的伤，有他无法走出的世界。当你了解了他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你就会有同情。有时候，悲悯是一种美德，能够站在别人的立场去重新审视，相较更多语言的苍白与无力，可能更有力量。这也是曹公和蒋勋老师身上都暗藏的魅力，也是我们深爱《红楼梦》的原因。

    新年刚过，一口气买下几本蒋勋老师的书，在灯火阑珊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读。用这种很特别的方式与这位温文儒雅、博览群书的长者对话，很容易获得内心的安适。人生有时候很有趣，有些人，他不认识你，你也没见过他，可是冥冥中却与你有些关联。天地有大美，人世有相知，他是我人生的老师。茫茫人海，能够遇见这么美的文字和这么温暖的人，来洗涤心灵上的尘埃，是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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