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拙政园,我到过两次。第一次工作之余走马观花,似乎没什么所得,几年后再去,心境淡泊了许多,反而满眼都是风景。
拙政园是苏州现存最大的古老园林,始建于明代正德年间。因官场失意而还乡的御史王献臣,以大弘寺址拓建为园,取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意,名为“拙政园”。
园林其实是潜意识的世界,常常是散心、疗伤的好地方。中国园林建筑的特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断地遮掩,游客也会不断地好奇,假山水榭之后,还会有一片怎样的风景?拙政园里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流水潺潺而过,粉白的墙下几只芭蕉绿得葱茏,本就是一幅清丽的山水画。一路走走停停,终于累了,在水榭边的一处小亭里小憩,蓦地一抬头,却见墙壁上书着“与谁同坐轩”几个大字。
我呆看很久,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小小的空间,只容一人独坐,扇形窗临着湖面。阳光斜窗而入,潋滟波光,宛若洒下的碎金。身边的朋友好奇问道,怎么这个被称作“轩”的地方,会有这样一个有趣的名字?我说,这其实是苏东坡的词《点绛唇》里的句子:“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古代文人在人生失意的时候,常常会寄情山水。“乌台诗案”后苏东坡政治上很不如意。他在山水间游历,不断提醒自己,生命中无论得与失,只要你愿意,都是可以过得很快乐的。所以得意不要忘形,失意也不必一味颓丧。苏东坡在最失意的时候作了这首词追问,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文人的洒脱和豁达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了。
我一直在想,这个轩如果换了另外一名字,可能就没有这样的韵味了。因为它将一个文化典故放入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与谁同坐”里面有一种人生的苍凉和孤独,但政治上失意并不代表文人一生的骄傲和自负也丢失了,反而这样的落寞更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所有官场中的荣宠,人与人之间的吹捧和哄抬,都是过眼云烟,繁华背后终是一场空,回来寻找自我的生存状态才是最重要的。苏东坡的词里常常有一种很耐人寻味的情怀,你既可以看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磅礴气势,又有“小轩窗,正梳妆”的温情,还有“明月清风我”的那种随性和释然。
所以坐在“与谁同坐轩”里,很容易就能理解当年诗人的心情,那种将所有烦恼与忧伤统统抛开,要跟清风明月在一起的心境,大概也是第一代主人王献臣的感受吧。当他在晚风轻拂、冰轮皎洁的夜晚,一个人坐在这个轩里,生命得到了多么大的解放。
那日正逢一个日本旅行团,行至“与谁同坐轩”,年轻的导游用日文对他们讲解了这段历史典故。其中有一位老者便说,苏州园林与日本的枯山水庭园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都蕴涵着深沉的哲理。枯山水庭园是源于日本本土的缩微式园林景观,多见于小巧、静谧、深邃的禅宗寺院。细细耙制的白砂石铺地象征水面,以小石象征岛屿,极端抽象体现山水,能对人的心境产生神奇的力量。后来到京都,特别去看银阁寺里的枯山水,它比较趋向纯净、极致、而有章法,相较之下,更喜欢苏州园林和中国古代文人追求的惬意与自然。
从银阁寺一路蜿蜒而下,人声隐没,道路两边幽篁寂寂。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拙政园里的“与谁同坐轩”,小小的空间,微波荡漾的湖面,恍惚还有苏东坡长袍飘飘的背影。当黄昏退却,白月光缓缓升起来,对酒当歌,大概还有《水调歌头》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豪迈吧。
我一直觉得,旅行是需要重复的。有些地方,第一次去可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再去的时候反而多了些韵味。人生行走到不同的阶段,对生命会有更洞明的领悟。与苏州一别,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很多回忆还停留在姑苏城蜿蜒老旧的巷子里。清晨在苏州人糯糯的方言里醒来,窗外的小吃店里飘出豆浆和烧饼的浓郁香味。天后宫里袅袅而上的烟火,不知承载了多少平凡人的心愿。朦胧雾气中北寺塔遥遥可望,黄昏时分寒山寺浑厚的钟鸣,令远方的旅人辗转流连……
离开苏州的那天下午,天边晚霞延烧。我坐在人潮涌动的候车大厅,等一班开往春天的列车。火车呼啸而来,在月台上缓缓停驻,走出长长的甬道,已是满天璀璨星光,晚空里悬着一轮皎洁的月。清风拂面而来,手中空空的行囊,仿佛在苏州一连数日,什么也没做。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灯火流丽的街巷瞬间变做漆黑的荒野。抬头望向玉润天河,想起苏东坡的句子。这长长的旅途,不知通往生命下一段旅程的哪一处驿站?内心深处却始终平静淡泊,忍不住想问一问自己,一路上,与谁同坐?
明月清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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