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外的城市,最令我恋慕的,是日本的京都。
乘新干线由东京始发,370公里的路程近三个小时完成。相较“子弹头”列车在关西旷野中一闪而过,我其实更喜欢坐慢车,一站一站停驻,窗外冷冷清清的小镇驿站上,碧空中悠悠荡荡飘着浮云。远山起伏,淡淡的天光稀疏散落,正是扶桑花盛开的季节。
京都是仿照中国唐代都城长安建造的,规模上虽然小了很多,但南朱雀、北玄武,方方正正的城市格局却一览无余。背包里带着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在京都狭窄的街巷中蜿蜒,想到这座小小的城市,浸润着这么美好的古老文化,文学丰富的美,忽然在空气里弥漫起来。金阁寺里五颜六色的绘马、八阪神社浑厚的钟鸣,还有立在清水寺山崖边木桩搭起的舞台上,俯瞰一望无际的城市。相较稻荷大社、平安神宫这些游人喜好之地,京都人更喜欢在自家小巷里穿行,朴素古旧的门廊,衬着青碧松枝,月光斜窗而入的夜晚,空气里飘动着萤火,连杯盘交错碰撞也尽是光阴静谧。
京都人很讲究生活的情趣。一家人住的空间不大,却很整洁。小院子里铺着白色的石头,墙头几支竹子,蔷薇花爬满整个窗台。暮色合拢时,白月光升起来,翠竹映着粉白的墙,便是一张极好的水墨画。门前搭上粗布幡帘,微风一过,轻轻而动。再侧耳细声,窗口仿佛有细碎的风铃声飘过,叮叮当当,是岁月摇曳的痕迹。忍不住停下脚步暗自思忖,住在里面的,是一户怎样的人家?
我一直觉得,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有一种向历史致敬的感动。走在京都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汇入时间的长河,蓦地一抬头,却是千年前古老的建筑。寺院庙宇保护完好,距清水寺很远的木牌子上,用漂亮的书法写着警语,告诉远方的游客,自这里开始,就不能再吸烟了。在银阁寺外空无一人的“哲学之道”上迂回,脑海中浮现出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的背影,空蒙远山,盛放的樱树,细雨洇湿的街道上,留下他多少人生的领悟?
至黄昏,夕光缓缓收拢,凉风劲健,乌鸦盘旋高空,仿佛能听见黑羽逆风的动静。夕阳涂满清水寺朱红碧绿的台阁,辉煌壮丽。忽尔闪出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人,肩上伏着土黄色棉布褡裢,心里不免一惊,生出片刻犹疑,莫不是做了一场千年的梦,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武则天的时代?转过身,耳边响起京都人晚归的寒暄与问候,软糯的日语里面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温存,城市的节奏在这里慢了下来。
来去匆匆,与京都一日之约不足以看尽所有繁华背后的清悠。沿蜿蜒山道一路而下,银阁寺外的店铺悉数打烊。琳琅满目的小物件收了起来,人烟熙攘的街市归于平静。花间小路上卖纸雨伞的店铺里还人潮涌动,旁边五金打铁铺已落下门板,木格子窗里人影绰绰,盛装的艺伎即将外出。永观堂通往大殿的石径旁点起纸灯,一路幽光明灭,清静地很。手捻佛珠的僧人与排队敲钟的游人打着招呼。想起书上说的,若至新年,这里也是一翻盛况,排不上前一百零八位,就不能亲手敲除厄钟了。许多年前,内敛的文人王国维也曾在此流连,那时候,夜暮下灯火阑珊的古都,在他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念想?
黄昏退去,夜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逝不见。鸭川沿岸亮起灯火,倒映水中,漫长一线隐入远处宛然如画的山色中。我坐在京都车站的候车厅里,下一班开往东京的列车即将到达。平安神宫里白衣红裙的巫女、祗园里踩着高木屐缓步慢行的舞妓,还有日本民间最著名的歌舞伎和能剧,时间的关系,都未能一见。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京都在我眼中那么美。它既有着深邃文化的沉淀,又蕴含着一种很舒适的小镇风情。在现代化大都市旁边,需要这种朴素无实的地方来缓解城市的烦恼和忧伤。它把一千年以前接受的唐代文化整个延续了下来,棋盘一般的平面图,直到今天还保存完好。那些斑驳古老的寺庙,南山、东山一带重要的文化区,即使在经历战火之后发展现代化的过程中,都没有被随便毁损掉的历史记忆,苍凉中还有一种幸存的美。
但内心深处却难掩一丝伤怯,一千年以前,被我们称作“倭族”的东洋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学习文明,带走了礼仪、学识和建筑的精华。如今中国盛唐时期的文化和建筑,被另一个国家里的一座古城细心呵护着,那些原本属于我们的记忆,在岁月的更迭中,还剩下多少?
我才懂得,眷恋京都,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放不下唐朝深厚的文化底蕴。可是在西安,在洛阳,在任何一座曾经沐浴过唐朝古朴和华丽的城市,都只能去博物馆凭吊,却再难在这样的街巷市井中看到如此真实的大唐盛歌。
我坐在风驰电掣的新干线上,车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偶尔闪过一丝明明灭灭的灯火。下一次再到京都,我想我会在某一条老旧深邃的巷子里住下来。月光柔和的夜晚,一个人静静地散步。古都苍白的石板和香樟碧青的叶子里面,会有一种动听的、耐人寻味的声音。或者在某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去平安神宫外的小路上走走,花枝丰饶,流水不知从何处来,携落英与花影,直往记忆深处里去。再不然搭车去只有半小时车程的奈良,那里还有日本圣德太子接受中国鉴真和尚传律受戒的唐昭提寺。
微信公众号:jyyx0714欢迎关注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