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初现的时候，去山里小住。几场霖雨过后，枫林将染，梧桐萧萧。候鸟开始南迁，沿着海边散步，竟看到排成一队的大雁。空阔明净的天空，忽而写下“之”字，忽而变作“人”字，仿佛宋人笔下，唯美的书法。

    黄昏在窄巷里缓缓走着，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填满屋角的每一处空隙。潮声渐起，海鸟翩翩，夕阳将天边映得橙红。友人驾车而来，老远便挥手，两盒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紫衣葡萄递过来，心里暖暖的。沿山里上坡的小路逶迤而行，潮汐的声音渐渐隐没，红瓦白墙的农家小院里，一阵喧哗。公鸡跳上竹篱笆，大黄狗咆哮着追了出来，池塘的浮萍边上，鸭子自顾自游弋。古稀老人在门前的花圃浇水，豌豆已结荚。屋顶飘出袅袅炊烟，隔壁厨房里杯盘响动，热油煎炸的滋滋声将我撩拨地神思驰骋。

    相熟的老板娘迎了出来，照例扎着白色围裙，烫过的卷发轻轻一拢，一张脸红彤彤的。玻璃缸里刚上岸的鳗鱼懒懒的，蛤蜊却很活泼，喷出的细长水注在我的裙摆上留下印迹，算是“见面礼”。小房间里坐定，新斟的崂山绿茶早已置在一边，茶上热烟飞升腾转。南窗夕光潋滟，彤云延烧后的天空，渐渐爬上星子。窗外，民居层层叠叠，码头上似有归航的小舟，晕黄灯火在暮色合拢时亮了起来。

    与友人闲谈，家常里短，话题多是平凡往昔。年少时的恶作剧和许多单纯美好的回忆，仿佛还是昨天，如今却都有了不同的人生轨迹。经历时光的流转和现世中纷繁复杂的人事变迁，还能够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山林把酒言欢，将城市里的喧嚣扰攘统统抛于脑后，实属难得。千言万语化为杯中的清酒，一盏一盏饮下的皆是岁月里的悲欢。窗外山静云闲，天辽地阔，时间仿佛静止不动，忽然觉得这是洪荒以前的风景，一切都在等待开始。

    月亮升了起来，海水变作墨蓝，一波一波汹涌而来，堤岸上卷起千层浪。浅滩里黑色的礁石已消失不见，海天一色，天地长镜头般都被推远了。忘了时间流逝的匆促，转眼已是深夜。隔壁推杯换盏的声音止了，深巷寂静，山林有了朦胧睡意。起身与友人挥手作别，一声“再见”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想那旧时故人分离，还要送至十里长亭，泪水连连沾满衣襟，如今花前月下，也不过只剩“珍重”二字。看那亮着红色小灯的车子在小巷的尽头隐没，汇入城市缓缓移动的车河，内心免不了一阵怅惘。

    转身上山，夜里生出微微的凉意。月亮在树林间移动梭巡，大片大片的月光，像玻璃破碎的镜片，洒下一地银光。路边的一处农家，碎花窗帘半开，不知为何燃起蜡烛，一团一团橘色火焰曳曳摇动，映得满壁人影树影。女儿大叫起来，指着树林深处偶尔闪动的光亮问道：“妈妈，那是什么？”我抬头望去，居然是多年不见的萤火。山林仿佛一片空白，月光下雪白花瓣扑簌簌落下，拂满肩头。我看着掌心中的飞絮落花，流萤飞舞，清泉石上，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是那么美好。

    到约定的农家住下，阁楼上整洁的房间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热心的店家操浓重的乡音与我攀谈，一时间竟觉得那么心安。有线电视没有信号，找来找去才发现，插头被上一位住宿的客人顺手牵羊。那妇人苦笑着解释，我笑道，正好，没电视就欣赏月光吧。

    拉开窗帘，月光“哗”一下涌进室内，远处黑漆漆一片，耳边却响起了潮声。

    一夜好梦，醒来时窗外已沐浴阳光。窗台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与睡眼惺忪的我四目相对，拍拍翅膀，直飞进云端里去。隔窗而视，心里一惊，昨夜长风里漆黑一团的远方，如今已是一片灿亮。海面上波光鳞鳞，潮汐慵懒，一叶轻舟正晃晃荡荡驶向深海。山里隐隐有声，似一段婉转的歌唱。寻着那声音一路望去，水井边浣衣的女子，正低头吟唱。梧桐树凋敝的叶子，覆着青草，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光阴静谧的味道。

牵女儿的手沿海岸线一直向前，晨光中的海洋静静的。岸边朴素的渔家，大门敞开，院墙上横七竖八挂着渔网。随意摆放的餐桌上，油条、包子、小米粥，正是寻常人家平凡的日子。山路十八弯，旅游大巴轰隆隆开了上来，世俗的味道渐渐浓郁，导游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了出来，路边卖特产的小贩早已蠢蠢欲动。许多年前，父亲曾带着年幼的我来过这里。那时候，荒烟蔓草，满眼尽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如今，旅游已将这山峦开发到了极致，山花看似烂漫，又仿佛满目疮痍。大山大河都在，却好像失了旧时的真性情。

    我将门票递给穿制服的检票员，她只瞄了一眼便摆摆手放行。门口的小贩迎上来，叫嚷着问，要不要拍一张照片留念。我婉拒，看他如花的笑靥在唇边迅速隐没，恨恨地转身离去。开张后的第一笔生意无疾而终，怕是触了他的霉头。再向远处眺望，方知生命已运行到另外一个时空，只剩旧日里的潮声还停留在绵延不息的往事中。

微信公众号：jyyx0714 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