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冬日温暖的阳光落满窗台，新植的绿萝叶片半卷，末梢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我呆立半天，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想起《庄子•知北游》里的一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上天一视同仁，连如此卑微的生命都在滋润，这本身就是一种美。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不太懂得欣赏美的人。小时候和母亲去逛商场，母亲为我选中的衣服我都不怎么喜欢，而自己看中的，母亲又嗤之以鼻，觉得很土。后来与学画的朋友去图书馆看画展，朋友认为很有些意境与风雅的画，我都看不出有什么美可言。久而久之，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观。长大后慢慢懂得，美是没有什么标准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灵世界，对美的定义也因人而异。

    举家搬迁至城市深处后，生活的节奏愈来愈快。马路开得笔直宽阔，高楼鳞次栉比，沿街叫卖的小贩都进了菜市场，好像一夜之间，整座城市规划地井井有条。许多年后，再回西部老城区，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百年前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犹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天主教堂传出悠扬的风琴声。海边白鸟翩翩，潮汐暗涌的海面上，灯塔慢条斯理地闪着光芒，连小巷里坐着马扎、摇扇子聊往事的老人，都是那么悠闲。步调慢了下来，看什么都心旷神怡。我才发现，慢其实就是一种美。

    后来读一本书，提到中国古代建筑里的“亭”，作者说，为什么山里常有“亭”？因为当你风尘仆仆一路上山，是不怎么在意沿途风景的。爬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需要停下来小憩，登高望远，亭即是“停”，人生到了最美的地方，应该停一停，如果不停下来就看不到美。心灵在短暂的休整之后，才有力气重新上路。

    有一年去台湾，从最北端海岬野柳搭车去淡水老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公车到了一处乡间小镇，走上来几位讲闽南语的老人，坐在我身边的那位见我们是异乡来客，便指着路边葱茏的田埂对我说，台湾真的太美了。我心里暗笑，这老人也太自恋了吧，台湾固然是美，也不必“王婆卖瓜”吧。但从台北一路南下至高雄，与无数温文儒雅的台湾人有过问候和攀谈之后，我才发现，连雨后弥漫在空气里潮湿的味道，在他们看来都是这世上的唯一，好像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恒久帛长。台湾在他们眼中之所以这么美，是因为这里是家，每个人都深爱着这座小小的海岛。

    很喜欢李商隐的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在我看来，这是对庄子哲学的一种诠释。宇宙的宽广足以滋养任何渺小的生命，庄子在告诉我们尽量去发现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美。这世上任何一种美，都不能与自然相比较。人前浓妆艳抹的明星大腕，看起来光彩照人，却很少有人真正有勇气素颜示人。妆化得太浓，也就失了自然，没有脂粉的掩饰反而出不了门。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迷失了，愈发让人猜测，这究竟是一张脸，还是戴着一个摘不下来的面具？

    常常遇到一身珠光宝气的人，开着豪车，提着名牌包包，奢侈品从头到脚挂满身。人们总是以貌取人，喜欢用外表的东西相互比较，你有LV，我就一定要有Gucci才不算掉了身价。生命极其华贵固然是一种美，但着朴素服饰的身体一样可以很美。两种美是没有高下之分的，灵魂的高贵与低贱，并不体现在你用了什么奇珍异宝，尝过什么美味佳肴，太看重生命之外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我也开始懂得，为什么古时候那些在官场上失意的文人，后来都去山水间安身立命，且在平淡中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因为天地有大美，一朵盛开的花，一团飘渺的云，一餐耕耘之后的粗茶淡饭，都足以洗涤蒙尘的心灵。他们经历过人生中巨大的变故，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山间潺潺而动的小溪，茸茸春草间生命的勃发，间或偶遇的樵夫，唱一首质朴的山中小调，天地给予生命的滋润不见得惊心动魄，平淡之中的点点滴滴却是最动人的美。

    很喜欢菊花。秋风瑟瑟，菊花傲然挺立，在我看来有一种孤芳自赏的美。因为它深深懂得，它原本就是开在秋天的花，所以就不会去跟春天夏天的花争艳，等到所有的花都开完之后，你自己可以孤独地开放。这是一种饱含智慧的美，就好像人，不必事事处处都那么在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在该收起锋芒的时候，你就安心做你自己，努力而不强求地等待机遇的到来，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你的美。

    后来又觉得深秋凋敝的残荷很美，李义山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想到冰凉的夜雨滴滴答答敲在枯败的荷叶上，只静静聆听已经是一种享受。当你看到残荷在萧瑟的寒风中飘来荡去，却怎么也不肯低头，也看到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生命自有其运转的轨迹，盛放时的绚丽和颓败时的孤独，原本就是它的使命，因此在人生处于高峰的时候努力绽放，跌入低谷时也不必愤懑哀叹，很多曾经充满怨怼的曲折，都是滋润生命的养份。我一直相信，庄子“天地有大美”的智慧都在民间，生命中最本质的美，常常就是被我们轻易忽略的。

    生活与活着，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有人一生富有，只为活着，另有些人，平平淡淡却很懂得享受生活，这是一种心灵上的认知。生活的美学其实很简单，一本好书、一盏香茶；一个爱人、两个孩子；看一部电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天地有大美，我们都需要一座心灵的“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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