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旅行，我喜欢在背包里搁上一本书。旅途漫漫，当窗外的风景不再宜人，书籍总是能让我忘记旅程的疲惫。从东京赶往京都的路上，新干线风驰电掣的三百公里，与我一路相伴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踏入《雪国》的第一句话，是如此美丽。眼前冰雪交融的画面长镜头般徐徐延展，日本北方隆冬时节白雪琉璃的世界，天地寂静无声。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悠悠伸向远方。山谷空茫幽深，长夜里缓缓而至的列车和小镇车站上孤独的旅人，《雪国》还未真正开启，便已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

    已经不是第一次读《雪国》了。不记得是哪一年，忽然对日本文学产生了兴趣，常去图书馆里呆坐。第一场冬雪飘零的那天，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落满街道。我在雪地里踯躅而行，进了阅览室，一抬头便看见了书架上的《雪国》，心里暗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是东京一位名叫岛村的艺术研究家，三次前往雪国的温泉旅馆，与当地一名叫驹子的艺伎和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之间发生的感情纠葛。小说是从岛村第二次来雪国开始的。驹子三弦琴师傅的儿子行男患了肺结核，叶子陪他从东京乘火车返回汤泽，正好坐在去会驹子的岛村对面。岛村透过车窗欣赏黄昏的雪景，却看到映现在车窗上的美丽的叶子，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因而在他和驹子、叶子之间，构成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关系。

    那个时候，我还年少，惊讶于川端康成的文笔唯美纯净地就像雪国。“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座山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还很淡，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寥寥数笔，淡淡的忧伤就被勾勒了出来。川端康成在小说中无数次描写雪国的月色，教科书一般美丽的文字，仿佛置身其中。长大后，再读《雪国》，忽然发现，这部小说其实就是川端康成灵魂的写照，美好中亦隐藏不住的悲伤，他好像在通过《雪国》告诉世人，很多事自有它运转的轨迹，人为的改变都是徒劳的。

    川端康成说，小说中的驹子确有原型，而叶子则是他“虚构出来的。”叶子最终唯美地死去，缓缓跌落的身躯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川端康成将叶子从楼上摔下来的场面描写得那么美丽，甚至感受不到一点死亡与终结的悲凉。“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来，显得很柔软，但那姿势，像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没有生命，无拘无束的，似乎超乎生死之外。”好像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通往幸福的起点。后来看更多他的小说，慢慢发现，在佛教盛行的日本，人们相信生命的轮转，人死后回归虚无，与万物合一。这也正是川端康成本人对死亡的认识。

    主人公岛村是一个有家庭、有社会地位的人，在很多人眼中都值得艳羡，但是他仍然感觉百无聊赖。原本要寻求生命的真实，但最终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不会因为爱情放弃现实。而驹子卖身做艺伎是为了报答师傅，赚钱给他的儿子行男治病，但她仍然对未来、对爱情充满了期望。驹子去车站为岛村送行，叶子跑来说行男病危很想见她，她却不肯回去见行男最后一面。岛村劝她回去，看起来好像是不希望她的人生留有遗憾，但细细品味，其实也暗含着一种“徒劳”的味道。岛村知道给不了她什么，她对爱情的付出得不到丝毫回报，这也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徒劳，一种毫无意义的努力。

    所以再看《雪国》，除了因为年纪增长而对人生幻化出来的理解与洞明之外，也对日本这个民族有了更深入的解读，更加明白为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日本有着很高威望的川端康成最终选择拔煤气管了结自己。因为人生注定是一场有起始亦有到达的旅程，灵魂或许可以化为永恒，肉体却不能，很多试图改变未来的举动都是徒劳，所有的繁华最终都是一场空。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多次提及“徒劳”二字，“岛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辛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后来在岛村看到飞蛾的时候又说，“有的蛾子，一直停在纱窗上不动，其实已经死了，像枯叶似的飘落下来。有的是从墙上掉下来的。岛村捡起来一看，心想，为什么长得这样美呢？”川端康成其实想要表达的是，死去蛾子的美丽只不过是一种徒劳的美丽，没有了生命的气息，留下来的无非就是一个现实的光影而已。

    近三个小时的旅程，列车载着我由繁华的东京驶向千年古都。“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小说在忧伤中缓缓落幕，合上书页，雪国银白色的月光在我心头静静地洒落。微微眩晕的新干线，窗外是盛夏灼灼的阳光。盆地、丘陵，星罗棋布的乡野市镇，交替闪烁的信号灯，蓦地将我从雪国拉回现实。乌鸦低低飞过山脊，陌头陇上绿油油的田梗间，挽起裤管光着脚丫的农人正在低头劳作。我将《雪国》塞入背包中，书背面大师一双锐利的眼睛还闪着洞悉人间悲欢的光芒。在川端康成看来，美与悲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在这部充满失意、孤独、感伤的小说中，亦诠释了他人生的唯美与悲凉。

    这世上，有一种美丽叫做哀伤。

微信公众号：jyyx0714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