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祖母回忆味道思念人生 |
分类: 随笔 |
我长大了,在离祖母家不远的一间企业工作。那年家里装修,旧物堆积如山,父母尚挤在厨房里勉强度日,我更没了去处,索性跑去了祖母家。祖母听说我要暂住一周,喜上眉梢,急忙找出崭新的被子,早早为我铺了床。黄昏,我一脸倦怠地走到楼下,一抬头,总会看到祖母微笑的脸庞。进了门,餐桌上几枚咸鸭蛋正静静地置在那里。夜半醒来,祖母睡在我身旁,被子叠成窄窄的长条。月光下,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脸颊上连深眠时也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倔强,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情地看她。
那年女足世界杯,我去探望祖母,只打了个招呼就跑去隔壁楼的小叔家看球赛去了。九十分钟转眼过去,小叔家的门铃响了,祖母立在门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早已忘了时间,祖母却心疼我还没吃饭,竟拖着一对小脚、扶着楼梯,跋涉了近半小时,攀上了六楼。我跟着祖母回到家,餐桌上摆着她精心准备的午餐和刚刚出锅的咸鸭蛋。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我的“闺蜜”失恋,心情不好约我去栈桥看海,我拎起背包,匆匆离去。走出了很远,回头望去,祖母还立在巷口,深蓝色的粗布旧衣裹着她单薄的身影,脑后挽着小小的发髻,那么孤单,那么寂寥。
我立刻后悔了,很想跑回去陪她,步子却沉重地怎么也拖不动。我想要弥补对祖母的忽视,不久之后再去看她,祖母却只浅浅地笑笑,煮了咸鸭蛋,仍旧坐在对面桌子上一点一点地帮我剥开,阳光从窗外洒进房间,留下一地细碎的光影。
光阴寂寂。
许多年后,祖母进了敬老院,我也再没吃过她腌的咸鸭蛋。那日敬老院打来电话,年迈的祖母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头部着地,陷入了昏迷。深沉的夜,120呼啸着奔向医院,短短的距离,却漫长地好像永无止境。
祖母离开那天,父亲刚从医院归来。小叔的电话来了,祖母已到了弥留之际。我们又匆匆赶到,祖母躺在走廊临时加设的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呆立着,心里却涌出一股敬意,一辈子要强的老人,直到离去的时候,仍然如此倔强,一定要将人世间所有的污秽和悲怆统统舍弃,干干净净地踏上下一段旅程。护士拔了氧气管,仪器上祖母的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母亲和婶婶为祖母换上新衣,那是她多年前一针一线为自己缝制的。我看着她平静的脸庞,和堂妹相拥而泣,眼泪像一片深邃的汪洋,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一泻千里。
我从一段深沉的回忆中醒来,木然地望着手中的咸鸭蛋。我忽然明白,祖母的咸鸭蛋在我眼中远比高邮的特产更有味道,是因为那鸭蛋里揉进了浓郁的亲情。一辈子隐忍却自强、果断又智慧的女人,没有上过一天学,在扫盲班里些许认识了几个字,却坚持让每个子女接受教育,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在漫长的艰苦岁月中咬紧牙关,倔强地始终不曾有过丝毫怨尤。
黄昏,雷声滚滚,连绵一日的雨仍在滴落,屋檐上细细密密一串晶莹的珠帘。天光高远,心里却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