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载着我驶向即将到达的终点。他走上车来，拎一个浅褐色的帆布包，腰杆儿依旧挺直。我想都没想便叫：“刘叔！”他转过头，迷茫地望着我半天，笑笑说：“是你呀。”

    小时候，他住在我家楼上，他的女儿是我童年时最好的伙伴。他也是父亲在单位里的助理，晚饭后悠闲的黄昏，常常跑来我家与父亲对奕。工厂里新设了车间，父亲准备推荐他做主任，他有极好的手艺，又很努力，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

    忽然有段时间，再也不见他来，父亲阴沉着脸，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再提。原来，车间仓库里少了一批零部件，保卫科的人调查了半天怀疑小偷是他。工厂瞬间炸开了锅，人们啧啧喟叹，表面上文质彬彬的他，居然监守自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被保卫科带走了，供认不讳。那批零部件被他转手卖给了别人，赚了三千块。那时候，三千块对一个工薪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大家都很疑惑，那批货的价值起码值七千多，他却卖了不到一半，一定没有坦白。他的妻女也被牵扯了进来，小女孩躲在哭泣的母亲背后静静地观望，那个憨厚的女人怎么也不相信她的男人做了如此羞耻的事。但没有人同情小偷的家属，每个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像锋利的小刀。

    他得到了宽大处理，因为服务多年，工厂最终没有将他送去警局，但从此与“晋升”彻底绝缘。他被打入冷宫，一身技艺没了用武之地，每天做着修修补补卑微的工作。

    没多久，他父亲去世了。他的女儿在游戏时笑着对我说：“爷爷死的时候，我爸爸哭得像‘一休哥’。”不谙世事的孩子，怎么懂得逝去的悲凉？我在黄昏的餐桌上将如此“好笑”的故事讲给父亲听，父亲一言未发，却好像嗅到了某些不寻常的味道。

    父亲将他找来问话，他沉吟半天终于说出实情。前段时间，他的老父病了，躺在榻上等着钱来救命，三千块！可他哪里能拿出那么多钱？他是独子，从小没了娘，是父亲含辛茹苦地将他带大，难道他生命最后的旅程还要经受如此的困顿与煎熬？他想开口向人借钱，但在那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家家都勒紧裤腰带艰难地生活，又有谁甘愿降低原本就不高的生活质量来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看到仓库管理有些漏洞，决定试试看。他只问对方要了三千块，不多不少，足够救他风烛残年的老父。但钱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那个命运多舛的老人，还是在不久之后黯然离世。

    父亲听完，气得拍着桌子大叫：“你为什么不说？三千块，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他却挺了挺腰杆儿，倔强地说：“我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亏欠任何人。”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很沉郁。每天看他提着扫帚清扫污秽的角落，趴在机器底下举着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身上沾满油污，心都隐隐地痛。他怎么也不懂，这世上居然有人傻到用三千块换一段前程似锦的未来，而这个人还是他最器重的伙伴。

    时光静静地滑过，人们渐渐习惯了他职位的转变，连刚刚毕业进厂实习的学生，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不久之后，仓库的零部件又无端端少了一批，大家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他身上。有人冷笑着说：“这德行还真是屡教不改，偷了一次又一次。”保卫科的人又来了，不由解释就将他从机器下面拖了出来。他握着手里的扫帚，淡淡地说：“容我把那堆垃圾扫起来可以吗？”父亲闻讯从办公室里跑来，挡在他的面前，笃定地对同事说：“这件事与他无关。”

    果然，一场误会。几天后，仓库管理员主动认错，原来是他的疏忽发错了货。没有人来向他道歉，每个人都觉得小偷是不需要尊敬和怜悯的。他笑笑转身离开，回到微不足道的岗位，依然按部就班地每天打扫。那一年，开运动会，父亲希望他的生活里有更多的阳光，执意要为他报名参加，他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他曾经是运动健将，工厂1500米的记录至今还是他三十年前创造的。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搬了新家，远离了年少时那个充满童趣与欢乐的院落。我也在成长中慢慢懂得生命的美好和偶尔伴随其中的无奈与悲哀。童年时代零零散散的记忆，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他坐在父亲对面下棋，信心十足地喊“将军”；他眼睛里时常闪动的自信光芒和倔强时紧紧抿起的嘴角，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对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都不曾懈怠，就算被人指指点点也依然挺直腰杆儿……他还一如既往地在那间工厂里“讨”生活，却刻意保持着与父亲的距离，毕恭毕敬却也少了许多朋友之间的温情和默契，混混沌沌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未来。

    父亲退休后，没了他的消息，那些细碎的往事，变成记忆里轻轻散去的烟尘。有一天，从另外一位朋友口中得知，他的女儿已在几年前成家，他也有了外孙共享天伦。他很满足，妻女没有因为他的耻辱而偏离生活的轨道，他始终觉得，上天对他还保留了一丝怜悯。

    再遇见他，心里忽然有些淡淡的忧伤。他寒暄地问：“你爸爸还好吧？”我点头。显然这样的相遇对他来说有些措手不及，属于他的那段往事，好像始终停留在多年以前不曾随着时光移动。但他从来没有后悔，他曾经倔强地对父亲说，假如一切重来，他仍会如此选择。我与父亲又聊起他，不知道已过花甲之年的他会怎样回忆，带着笑，或是很沉默？岁月如潺潺的溪流缓缓而过，带走了生命里曾经激荡起的涟漪。父亲淡淡地说，在他心里，他永远都是朋友，而不是小偷。

    我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