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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双手蒙着脸,眼泪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这一次她和小超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看得出来,叶子真的伤透了心。
我问:“这一次,都‘交割’清楚了?”
叶子重重地点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守候着对方,谁也不想轻易打破这份沉默。我想,叶子这样急切地招唤我来,也许并不是希望我替她分担什么,在她孤单的时候,想起了我,她想要的也许就只是我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许久,叶子突然说:“我怀孕了,可是小超不要孩子,也不要我。”
我呆住了。
“所以呢?”我问。“你打掉了孩子,你也不要他了,对不对?”
叶子拼命地摇头,眼泪再一次变成汹涌的潮水,奔流而出。
原来,小超在夜店认识了一个爱跳舞的女孩。女孩对小超一见钟情,于是展开了强有力的攻势。动不动就带着小超逛商场、游车河,买了一大堆名牌,先是从里到外将小超包装地光鲜而亮丽,之后更是夸张地把她的沃尔沃S40送给了小超。而小超,也不负众望,每每跟随着她参加所谓上流社会“富二代”的聚会,都像耀眼的名星一般,为她挣足了脸面。女孩越发离不开小超,而小超也被这样奢侈糜烂的生活搞得晕头转向。
没多久,女孩有钱的老爸发现了女儿整日的无所事事,硬是在法国一家不入流的大学弄到了一个名额,要送她去欧洲进修服装设计。她爽快地答应了父亲,但惟一的条件就是要带小超一起过去。小超是职业男模,想到能够去巴黎那样的国际大都市一展才华,更是跃跃欲试,当然不想放过这种可以少奋斗十年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他瞒着叶子办了有关出国的所有手续,临走还把叶子存在银行的钱全都提了出来。叶子发现了,和他争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纠缠在一起。他猛推了叶子一把,跌倒的时候,叶子的肚子狠狠地撞在茶几上,不到两个月的胎儿,瞬间就没了。
我静静地听着叶子的话,叶子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却痛彻心扉。想到那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竟然死于父母之间一场积蓄已久的争吵,我的眼睛就忍不住潮湿起来。
我想,上次在大街上,依偎在小超臂弯里的女孩,应该就是叶子说的那位。本以为,她和小超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来无影去无踪,没想到,也能这般痴情。而小超,居然放下所有的一切,跟着她出了国,难道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爱情?
我猛得想起,这些事,就发生在我冷落叶子的那些日子。那天我打电话给她,她声音里明显的疲惫与软弱,是因为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刚刚经历了失去骨肉的痛苦,这种痛,是每一个母亲都不能忍受的。如果,那个时候,我可以陪伴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我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传递给她,也许她不会那样无助。
“你怎么不说呢?这么大的事,你怎能不对我讲?”我问。
叶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告诉你,只是徒然增添了你的烦恼,何必呢?”
“那小超呢,他就让你一个人待在医院里?”
“他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叶子苦笑了一下,“跑到遥远的地方,去骗和我一样愚蠢的女人了。”
叶子的泪,又缓缓地流了下来。“那时候,我那样求他,甚至跪在他的面前,希望他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这样绝情。可他却冷冷地对我说,让我去打掉他。就算我一意孤行,硬要生他出来,他也不会负责。”叶子抬起头,望着我,眼睛射出两道悲苦的光芒,像两把利刃狠狠地刺穿了我的心。
我紧紧地握着叶子的手,我能听到叶子心碎的声音,一片又一片地跌落,化成一地晶莹的碎片。
“我就说过,小超是一支玫瑰,你想将他揽在怀里,不经意的时候,也会被他扎得遍体鳞伤。”我缓缓地说道,恨叶子当初不听我的劝慰,更恨小超竟狠心到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骨肉。
可是,感情,是多么复杂的东西,两个原本相爱的人,如果彼此之间只剩下冷淡与憎恶,勉强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呢?我只是不懂,叶子为什么不早一点看透这些,早一点放手?放了小超,也放了她自己。
我看着叶子暗淡的眼神,情绪又一次低落了下去。难道,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爱情吗?这世上,为什么还有爱得如此悲怆而惨烈的女人?
“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叶子突然说道,眼睛里瞬间又燃烧起了熊熊的火焰。“我要拿回我的钱,那是我辛苦攒了几年的钱。我真不明白,那个女孩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还会把我这几个钱看在眼里?我真的,真的恨死他了!”
我第一次看见叶子这样悲伤而愤怒的眼神。我终于相信,爱得有多深,就会有多恨。
“我真的看不懂他,好想剥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叶子恨恨地说。
我突然就想起,许久以前,我曾经看过的台湾作家张曼娟写过的一段话。年轻时的她,曾经被一位学长深深地爱着。但,也许是内心深处始终不能逾越的软弱,他不断地写信来,笃信他一定能够找到她的真心,在他入伍服役之前,她写了一首短诗给他:“你以为你找得到,因为你不知道我。我没有心,我是一颗洋葱,剥开我,你只会流泪。”
我不知道,许多年前,当曼娟老师写下这些往事的时候,是带着笑,或是很沉默,我只觉得用洋葱来代表一颗怎么也看不懂的心,似乎再合适不过。
我对叶子说了有关“洋葱”的事,叶子沉默不语。
其实小超就是那样一颗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开,却找不到它的心,反而被一阵辛辣的气味,呛得泪流满面。
这些年来,叶子不是不懂这些,只是爱情,让她失去了去剥开它的勇气。也或者,明知道剥开之后会有眼泪,宁愿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那只是一颗有点泛着酸的、橙黄的柠檬。可怜的叶子,可悲的叶子,望着她苍白的脸,我的心,忽然之间,很酸很痛。
我知道,她其实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只是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清楚的事,却还要装作糊涂,然后不断地用“难得糊涂”这句话来麻痹自己。我突然想,几百年前,郑板桥大笔一挥,写就这幅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此话若是用于爱情之中,便是大错特错了。
我说:“回家好好睡一觉吧,日子还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叶子点点头,倚靠在镂空雕花的窗棂上,安然地望向远处静静的海洋,眼睛里那层淡淡的雾气,渐渐退去。
我拖着叶子,上了我的车。冰凉的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昏黄的街灯,映着冷清的街道,深秋的夜,常常就是这样深遂,掩映着几分苍凉与悲伤。抬头向夜空望去,薄薄的雾气将满天璀璨的星光隐去。酒吧门口“老榆树”硕大、银白的招牌,在浓浓的夜色中分外闪亮。
与我们相熟的服务生小津,也过来帮忙扶叶子,偷偷地对我说,我来之前,叶子已经喝下五杯浓烈的威士忌,拉也拉不住。
我对小津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会把她送回家去。”
其实,她真的需要这样酣畅淋漓地醉一场。明天过后,希望她是一片新生的叶子,剥开自己,让眼泪飘散在深秋瑟瑟的寒风里。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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