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波音767飞机载着她瞬间冲向蓝天，她的心却变得异常平静。不断地在云端穿行，远处辽阔无边的云海，忽然让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贴着弦窗向下望去，无边无际的海洋，像天空一样湛蓝。她不能相信，原来，大陆与台湾，她与长水，只不过是短短几个钟头的距离，却足足耽搁了六十年。六十年的光阴，将两个相爱的人残忍地分隔在海峡的两边，人生，就像两条曾经交汇过的线，交点之后，又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无限地延伸了下去。

    走出了桃园机场，深秋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路边的花坛里，落叶为泥土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树上，不断飘零的黄叶，露出了树木原本的线条与轮廓，更多出了几分生命内在的力量。中年的出租车司机一路侃侃而谈，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大雨之后，整座台北都沐浴在秋天朗朗的晴空下。

    台湾，这座曾经令她魂牵梦萦的海岛，如今真的就在脚下。从台北到淡水短短的旅程，她们本该选择更便利的捷运，可她却固执地搭上了出租车。她想好好看一看台湾，巍峨的山、清澈的水、特有的风土人情，深情地连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

    公路两边笔直的棕榈树，一路徐徐而来的海风，远处码头里归航的渔船，还有高悬在桅杆上密密麻麻的鱼网，都是她眼中一道别样的风景。长水是不是常常在悠闲的午后一个人来这里散步？六十年的吸收与沉淀，是不是也学会了蹩脚的闽南语，变成了地道的台湾人？

    她忽然有了许多感慨，她曾经笃信，长水一定忘了她。当最初的思念与期盼，渐渐地被时光磨成疲惫和软弱，他也只能无奈地放下他的念想，低下高昴的头。这样的割舍，对于他，又是多么残忍？台湾，这一方热情的土地，包容了岁月中不计其数的坎坷与磨难，还是给了他长存的希望，也许，终有一天，海峡的两边，会有一座长长的桥，就像雨后天边绚丽的彩虹，连接了大陆与台湾。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如果，长水在这里有美好的回忆，她也同样会感到幸福。爱与宽容，常常让人变得温婉而平和。

    她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座小小的院落。按信上的地址，长水生前居住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长水用他的方式，保留了他和她之间深深的回忆。白色的小楼，矮矮的围墙，门前用细碎乱石铺就的小路，还有门口那株峥嵘的桂花树。望着望着，她的眼睛又潮湿起来。她好像看见长水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轻轻地叹息，海洋呵，为何那么广阔；而乡愁，又为何要那般缠绵？故乡的人、故乡的情，为何遥远地像深秋夜空里璀璨的星斗？

    她的心被一阵海浪的声音惊醒，她向远方望去，温柔的海，像一片灿亮的锦带，亮闪闪的。

    她的孙女轻声问道：“阿婆，我们过去敲门好不好？”

    她急忙摇头：“不，不，这样看看就好。”

    她突然觉得有些伤怀：“长水，我已跨越了那湾浅浅的海峡，来到了这里，而你，又在哪里？”

    门，忽然开了。一阵风似的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指上绕着一个红色的同心结。打开门前的栅栏，快步走到了桂花树下，踮起脚尖，想要把那写满祝福的同心结，挂到树梢上。

    她又一次怔住了。这不是六十年前的长水吗？黝黑的皮肤，闪着灼灼光芒的眼睛，还有那两道剑拔弩张的眉。许多年前的她和长水，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将写满各种各样美好祝福的同心结，一个一个地挂上树梢，然后再立在一边，看那一团一团的红色，在微风中轻轻地飘荡。

    她的心又陷入了一段老旧的记忆中，忍不住喃喃地念道：“长水！”

    男孩停下脚步，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她，半天才说：“长水是我爷爷。只是，他过世了。你们是……”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柔柔地说：“我和他是同乡。我们，已有六十年没有见了。”

    男孩微笑了起来，忙说：“这样喔！要不要进来坐一下？喝杯茶也好。我爸妈去了南部旅行，只有我一个人。”

    她礼貌地谢绝了他的邀请，望着男孩刚刚挂到树上的同心结，忍不住问道：“我可以问一下吗？这上面写了什么样的愿望？”

    男孩抬起头，看了看树上的同心结，脸上泛起一丝红潮，腼腆地说：“这个啊，可能有点傻啦。其实是我希望，我爸爸帮爷爷寄去大陆的邮包，不要被退回来。”

    她的眼里忽然就涌上了泪，纯良而质朴的男孩，就像她心里六十年前的长水一样，经过了这么多年，始终定格在心灵的最深处。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长水的血液，就好像延续了长水的生命，在这样一个深秋朗朗的晴天里，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哽咽地说道：“你的，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孙女挽着她的手臂，渐渐地走远了。再回头远远地望去，男孩还静静地立在那里。看到她们蓦然之间的回眸，还在不停地挥着手。

    女孩轻轻地问道：“阿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你费了那么多力气来台湾，难道真的不想看看他生活过……”

   “我其实已经见过他了，不是吗？”她打断了女孩的话，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还心存疑惑的孙女：“我真的，已经没有遗憾了。”

    她转过头，向海边望去。天边，古铜色的落日，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衬着阳光，安宁地像两汪清澈的湖水。她又一次被夕阳镀上了一层层的金黄，就像六十年前，年轻的她和他，手牵着手，行走在故乡悠静的小路上。

    ……

    她在回到故乡几个月后，安然离去。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洋洋洒洒，固执地一连几天不肯消散。雨滴轻轻敲打着医院的窗棂，像一首温情脉脉的老歌。她安静地宛如一尊欧罗巴的雕像，银白的发、青翠的眉，连脸庞上深深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她的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容，枕边，轻轻摆放着两枝洁白的桂花。又到了八月桂花缤纷的时候，她的灵魂一定又回到了小时候，故乡贫瘠的土地上，曾经因为她缠绵悱恻的爱情，绽放出那么绚丽的花朵。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那一年，她瘦削的肩膀承担了生命里刻骨铭心的痛和人生这一场漫漫旅途中长达六十年的生死别离。

    葬礼那天，天空忽然放了晴，阳光拨开了满天沉重的阴霾，映得天空像蓝色的丝绒一样美丽。她好像还是在等，等一个晴天，才肯让生命渐渐地消散在风里。

    她的孙女将两枚同样款式的戒指一起放进了她的墓穴里。她静静地立在她的墓前，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她美丽的名字，苍白的脸上，还沾着淡淡的泪痕。她望着沉重的大理石一点一点地盖上，忽然懂了，她的阿婆，漫漫的人生旅程，是多么幸福，她的那颗感恩的心，始终被一层一层的爱包裹着，她真的没有遗憾。她想到那两枚随着阿婆一同埋于地下金黄的戒指，它们本来就是一对，茫茫人海中，曾经错过，寻寻觅觅辗转六十年，从此再也不会分离，心里也是暖暖的，这是她为阿婆做的最后一件事。

    是的，有些东西，是时间，或是海洋，都是无法阻隔的。

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