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苏州的朋友，给我寄来两包上好的碧螺春。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包裹，闻着这淡淡的花朵的香气，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我的祖父。若祖父还在，泡上这样一壶清香的碧螺春，还未入口，他就该先醉了。

    我的祖父过去曾有过不小的家业，优越的家境让他一生品茶无数。到了耄耋之年，有时我和他闲谈，他坦承，最爱的茶还是碧螺春。我不懂，追问原因，他就微微一笑说：“尝过就知道了。”接过那小小的茶杯，我细细品味，苦涩的味道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祖父又连斟两杯，直到第三杯的时候，才渐渐品到了甘甜。祖父缓缓地说：“这茶就如人生，先苦后甜，有些波折未必是坏事。”我恍然大悟，所谓“茶”味人生，就是如此。

    我的童年是在祖父家里“混”大的，自从有了记忆，客厅里就总萦绕着淡淡的茶香。我出生的那年春天，祖父院子的花正芬芳吐艳，邻居们都说，祖父一定会添一个孙女。祖父蹲在门口，一边叼着烟斗，一边憨憨地笑着。我是祖父第一个孙女，祖父对我也倍加疼爱。我常趴在桌角，看祖父取茶、洗茶、泡茶、品茶一气呵成，那袅袅升起的雾气一度让我感到很神奇。望着祖父那悠然自得的样子，我总在想，茶这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祖父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呢？祖父斟上一杯让我试试，祖母就在一边大叫：“才多大的孩子！”每当这时，祖父总是爽朗地笑着说：“饮茶还分什么年纪！”而我，总是无视那茶里的味道，一饮而尽。许多年后，这温馨的画面，始终定格在我的心里，每每想起那两位慈爱的老人，想到在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我都会感激上苍。

    耳濡目染，我终于还是毫无疑问地爱上了茶，和祖父不知不觉成了“茶友”。最喜欢的事，是与祖父一起静静地聊着，听他悠悠地讲他的人生。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已听了不知多少遍，还缠着祖父讲个不停。我喜欢听他喃喃地讲那些过去的日子，好像微微泛着黄的照片，总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解放前，祖父与他的父亲从乡下来青岛闯荡，两手空空，面对着茫茫前程，从不敢奢望，有的只是那份不怕艰难的勇气。祖父当过小贩，卖过蛤蜊，还在码头上扛过货物。那个时候的日子过得很苦，可是无论怎样的坎坷与艰辛，他从没想过放弃。偶然的机会，他从了商，渐渐地干起了一份家业。再忆这些往昔，祖父的眼睛时常会闪动着泪光，那青春的岁月里，留下这斑驳的记忆，无论好的、坏的、快乐的或是悲伤的，都随着时间，静静地远去。我终于明白，祖父为什么单爱碧螺春，这茶前两酌必定带着淡淡的苦涩，直到第三酌才会碧青香郁。这难道不是代表着他的人生吗？经历了苦难，才会迎来“甘甜”。

    渐渐地，我长大了，可我还是喜欢让祖父牵着我的手，依偎着他走在路上。随父母搬了几次家，离祖父也远了，每周只能去祖父家住一天。每到那天，祖父都会立在巷口等我。远远地，我就看到那个挺拔硬朗的身影，像矗立的灯塔。回到了家，祖父泡上一壶香茶，就将我拥入怀中，嘘寒问暖。我望着祖父斑白的发，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许多年后，当祖父已不在，每每步入厅堂，都仿佛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空气里还弥漫着那股清淳的香气。

    转眼间，祖父离开我已整整九年了。这些年，我改变了许多。大学毕业了，成了家，做了母亲。祖父的老房子拆了，偶然路过那里，总忍不住去找寻它旧时的痕迹。望着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学校，想到祖父曾拗不过我，带我在这里看了整整一个下午，心里还是有些感动。那个高龄的老人，最终安祥的离开，他的床头还放着半包碧螺春。我特别地收了起来，把它当成祖父留给我最后的念想，珍藏了许久，直到它发了霉，我才忽然释怀。有些东西，是无论怎样也不会变质的，比如记忆，祖父埋藏在我心里那深深的、深深的回忆。

    周六，祖父的忌日。又来到那片郊外的墓地，又看到远处田埂间那一望无际的麦田。我将泡好的碧螺春，点洒在墓前。我亲爱的爷爷，你看见这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朵了吗？你闻到碧螺春悠悠的香气了吗？你知道我又来这里看你了吗？

    走下山坡，我不断地回眸，那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松柏，渐渐遮挡了祖父的墓碑。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他说的话，“茶味人生，先苦后甜”。未来，人生的路上，无论遇到怎样的波折，他的话，会指引着我，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