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喜欢在暮色初上的时候,一个人去那条通往海边的小路散步。她看不见海平面那西沉的落日,也看不见草丛中偶然闪现,却又转瞬不见踪影的松鼠。她天生目盲,那双美丽的眼睛,有些浑浊,任怎样细腻的情感,也闪不出亮丽的光芒。可是,她的心却在时时聆听,听海浪拍打礁石那骄傲的怒吼,听丛林里缠绵的鸟儿啾啾的鸟鸣,听那一望无际的茵茵芳草羞怯地低语。
他第一次偶然与她相遇,正是他刚刚“重返人间”的时候。两个月前,一场突来的车祸将他推入了炼狱。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变成了一片白色。他以为他到了天堂,却看见母亲正掩面低声哭泣。他还活着,可他却情愿死了,他的右腿已不再属于他。他是足球运动员,少了一条腿,他还怎么划出那道美丽的抛物线,他又怎么再如风一般地在赛场上任意驰骋,听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他平生第一次流泪,七尺男儿的滚滚热泪肆无忌惮地将他淹没。
他走了,只留下寥寥数语,就一个人逃了出来。他不能再听父亲无奈的叹息,看母亲无尽的眼泪,这一切,已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地缠着他,任他怎样挣扎也是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迷茫地上了一列北上的列车,到了终点,才知道他来到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他看她静静地立在木栈道上,贪婪地呼吸着海风,唇边荡漾着浅浅的微笑。他不懂,眼前只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海和偶尔闪现的白帆,这些竟让她这样流连忘返吗?他拄着该死的拐杖,一步步移向她,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心底燃烧了起来。他想问她,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这般用心体会。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却轻轻地问:“是谁?”他大喊:“是一个少了一条腿的可怜人。”她愣了一下,接着莞尔一笑,恍然大悟一般,说:“原来只是少了一条腿。”
他的怒火升了上来,他想,上天又给了他一次发泄的机会,他准备咆哮,将那积压在心头的愤怒、无助和胆怯,统统释放出来。那双娴静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他,可他却看不见他在那眸子中自己的倒影。他仿佛被冷水泼了一身,徒然颤抖起来。她说,她从来到这人世的那天起,就从未见过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没有眼睛,她可以用心。而他呢,只是少了一条腿。难道心,不可以带着他一路前行吗?
他被问住了。心?腿还有一条在,可心若是没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他望着她一路远去的背影,看着她几次驻足聆听海浪那澎湃的声音,她总满足的笑着,生命在她的脸上是那样恬静与鲜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到连他都看不起自己。
他发觉爱上了她,因为她,他又有了勇气。他费尽周折,找了一份工作,收入不多,可他却很快乐。他每到傍晚都会来这条悠静的小路等她,看着她从他的面前经过,心里就忍不住有小小的幸福。她喜欢和他聊天,听他讲故乡那八月飘香的桂花,和一到盛夏池塘里的阵阵蛙鸣。他用他的眼睛,告诉她天边的彩霞有多绚目,她卷起裤管跳入清凉的海水,替他捞起久违的海星。
几年后,他们结婚了。婚礼那天,当大门徐徐打开,礼堂里竟掌声雷动,他和她正相互扶持,慢慢地走了进来。司仪将话筒交给他,他沉吟许久,哽咽着说:“三条腿,两只眼,一颗心。”此时,他身边穿着圣洁婚纱的她,早已任那感动的泪潸然而下,那十指紧扣的温馨画面如缱绻的胶片,定格在那一瞬间,小小的礼堂变成了幸福的海洋。
他们还是常去那条小路漫步,迎着风,看那点点的白帆乘风破浪和天边自由的沙鸥勇敢地翱翔。幸福,已将记忆变成了琥珀色,静静地沉淀在他们彼此相爱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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