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流水无声 |
我的朋友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正是夜暮降临的时候。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飞车跑到街上,打电话给另一个朋友。他在电话里说,刘兄死了,你知道吗?我们明天去他那儿看看。我才相信这是事实。他的葬礼昨天已经结束了。去看什么?看他的未亡人?
这时候突然间停了电。驰车赶到那个参加了朋友的葬礼的朋友那儿,一见面就问,怎么回事?怎么不通知我?两人已经泣不成声了。相拥着痛哭一场,才知道死去的朋友是因为开了他的车去见一位朋友,或者回家,一头撞在一辆正在倒车的“东风”车上,死了。连一点外伤都没有,脸上也不见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就这么简单的事情。
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足以让我们这些活着的朋友伤心好一阵子了。去参加了他的葬礼的那位朋友哭着,反反复复地说,前天,我才跟他通了电话,说去他那儿看他,前天才通电话啊!可就这样没了!哭泣,甚至绝望,都已经只是一种痛悼的表达方式。生命是如此脆弱,当她崩溃的时候,我们甚至来不及伸手挽留,就倏忽消逝,只留下一些悲痛与感慨,在活着的人们心中回旋,纠缠,使你对生存的意义霎时顿悟。
亲近死亡,在我三十年的生活中,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如果一个人在少年时代第一次亲近的死亡,是老人的寿终正寝,那也许会使你早一步读懂生命的真实,但假如是亲人死于非命呢,这将给你年轻的心灵一种多大的撼动?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姨娘死了。她是与丈夫开玩笑而至吵架,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的。对于这种死亡方式的不以为然并不能冲淡对亲人死亡本身的悲痛,那消逝的毕竟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生命。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的三月天气,时近清明,我是在学校的苦楝树下得到通知的。我并没有哭,只是有些发呆,当我赶到姨娘家的时候,她已入殓了,我并没有看到她的遗体。从出殡到下葬,我都没有哭出来。我那时正在读初中,两年来吃住都在姨娘家里,她村里的人,还有我妈妈,见我连哭都没哭,都指责我没良心;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其实我的整个意识都处在一个混沌状态,整个人都懵了。后来我想,如果说痛哭是对亲人死亡的无可奈何的接受,那么我的不哭,应该是潜意识中对死亡的拒绝。我一直在想,姨娘也许并不是真的想死吧?在她临死之前,心里是否有过后悔,有过无助的呼救,有过绝望?总而言之,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如同儿戏。姨娘的死带给我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生存的迷惘。
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初夏,远在昆明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神情落寞,仿佛苍老了许多,我这才知道,他的哥哥,我的伯父死了,也是自杀。父亲是去故乡湖南送葬后回家的。伯父在自杀前十数日有过神志不清的时候,此后就很理性地安排了一些后事。生活的重压,家庭的不幸,把他逼上了绝路。我爷爷是在五十年代被枪毙的,此后伯父与我父亲兄弟四人随母四处帮佣乞讨为生,可谓历尽了世间诸般苦楚,又有谁会想到伯父年近晚年,竟走上自杀之路?当他安排自己的后事的时候,亲人们又哪里能明白他是在迎接明天的生活,还是在迎接他在死亡?伯父死后,祖母悲痛于心,第二年冬天,也竟郁郁辞世。我与父亲去故乡奔丧,父亲悲绝于地。我与祖母虽然相处时日无多,也是悲恸欲绝。我隐隐觉得我的痛哭,并不仅仅为祖母,还为我某种意识的觉醒,为一种宿命。与十二岁那年的不哭相比,我毕竟已经二十岁,经历过了爱,经历过了恨,亲人的死亡不再是意料不及的一击了。正因为如此,我放声痛哭。
死亡似乎就总是这样伴随在我周围。二十二岁那年,我从县医院经过,见到一具盖了白布的尸体正推向太平间,旁边的人议论纷纷,说这人才二十来岁就自杀了,也太愚蠢了。我们几个人也随声附和,讥笑死者的不智。回到家,旁人告诉我,你的好朋友某某自杀了,你知道了吗?我说,怎么可能?前天我们还在一起喝酒。那人说,今天上午才在后面山上发现他的尸体,现在已经抬到县医院里解剖去了。我跑去医院,才知道刚才被我和大家嘲笑过的那个死者,正是我那朋友。一下子,我呆在那里。他是因为被人冤枉偷了东西,无法洗刷——多半是他自以为无法洗刷罢——这才自杀的。到了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的大舅又死于非命。他是触电死的。这是一次意外事故,但他被电触伤救醒以后,还活过几分钟。当时正是“双抢”时节,劳累了一天的大舅也许精力已经衰竭,加上家人不懂施救,这才一瞑不视。死前一天,刚好过了五十岁的生日。我无法推想他在活过来的那几分钟里想了些什么,这种推想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实在太过于残酷。一九九七年,我那自杀的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弟,又自杀了,年十九岁。我除了涌起无穷无尽的宿命的悲哀,竟没有了多少痛苦。我想,或者哪一天我也会突然间就死了,也许天灾,也许人祸,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坐在那儿,忽然就倒下了。死亡,死亡,离我三十岁的生命其实是如此逼近,并不遥远。
生命中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龌龊,这么多的无奈,这么多难以承受的爱和恨,把我们一步步逼近死亡?我想起芥川龙之介自杀前的话,想起川端康成的《自然的眼》,他们都是参透了生死,从从容容以死亡的状态来替代生存的状态。是替代,不是结束,因为对于这些睿智的人来说,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这又该是多大的一种震撼?鲁迅曾说,死去的人是有福了,然而活着的人是不幸的,他们要承担死者留下的痛苦。我在想,一个人能够活到了无牵挂,从容就死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禅悟的境界呵。那时候,或者老死,或者病死,甚或自杀,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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