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

和温吞男的初见，是在教学楼的楼道里。她抱着几本书从自习室出来，望着走廊的地板上，自己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影子孤芳自赏。“同学……我想跟你认识一下。”循声望去，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在距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精准地停下来。还没等她回过神儿，他已经开始介绍自己，班级，姓名，出生年月……慢条斯理温温吞吞，背书一样地刻板和严格。她觉得好笑，反问他：“认识我？干嘛呢？”他答：“我觉得你，挺文雅的。”

“文雅。”她对这个过于书面的评价，感到古怪而奇特，不由得瞟了他一眼，却也有了几秒钟的定格——夕阳从西窗里远远地射进来，温吞男微长的黄头发软软地打着卷，长长的睫毛在金色的余晖里忽闪忽闪，有一种让人恍惚的漂亮。

于是，他们“认识”了。对这个颇文艺范儿的开头，她感觉很惬意，可惜后来发现他的浪漫，也仅限于此。长睫毛的大眼睛望着她时，虽然柔情万缕，嘴上说的，却都是些家常市井的体己话，比如今天学会了做好吃的软炸里脊，明天买了件漂亮的羽绒马甲……无非要把纤纤瘦瘦的她喂胖裹暖，一味地体贴敦厚，对她的种种“文雅”却带着隔了代沟似的宽恕，像看一个小疯子。

她渐渐地疲沓了，一度满满的幸福里，也有了一点惆怅——像糖果盒里生出了小虫子，丰腴，甜蜜，可是不完美。她宁可他有点变化有点血性，也让爱情有点起伏，老这么温吞水似的波澜不惊，让人兴味索然。

她开始故意地找茬，无缘无故地把桌子上的书本一股脑打落到地上，无声无息，却歇斯底里。他怔怔地看着，一脸的疑惑和疼惜：“你这是怎么了？”轻轻叹一口气：“别生气，回头，又该胃疼了。”然后蹲下身，一本一本捡起来，整齐地码好，摆在桌子上。凌乱的书桌顷刻间，变得井井有条。她的心却乱了，因为，这不是她要的答案——她只是想激怒他，让他也能血气上涌，像模像样地“爷们儿”一回。

最后，她使出了最后一张底牌。她约他出来见面，摆出一张臭脸来要分手，原因很简单：我爱上某某了——是最直截了当的亮剑，连一点顾全脸面的婉转都没有。其实这一刻，她心里还是抱着希望的，甚至跟自己打了个赌：只要他火了，怒了，扳着她的肩膀大声骂她一顿，她就会立刻靠在他背上，小猫一样乖乖地说：我以后不折腾了。或者，很江湖气地跟他来一个响亮的击掌：“这才像个爷们儿，就喜欢你这样！”可他，依然是温吞吞地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吗？要是想好了非去找他，我等你三年。三年里你要想回来，我随时都在。”

她感到一种绝望的愤怒。仿佛自己是可有可无的，连这么推波助澜的结尾，都落进了绵软无力的俗套。“你是一汪温吞水，而我要的，是大海。”她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算是对过往的恋情盖棺定论。他不明白，也不好问，就那样在冷风里久久地站着，束手无策，疑惑不解。

为了心里的那片“海”，她照着言情小说的章法一路寻寻觅觅披荆斩棘。临了却凄凄惨惨戚戚，身心俱疲。

四年后再见他，已经是个准爸爸——他永远是按照设定的程序运行，三年的等待期满后，老老实实地相亲，循规蹈矩地结婚，再按部就班地准备当爸爸。她问他：“要有孩子了，高兴吗？”他答：“还可以吧。总归是，又多了一个称谓嘛。”仿佛为人父母的意义也仅限于此。虽然并没有晒幸福，可还是拦不住她的内伤——到底已然是别人的丈夫，她没份儿了。

这么一想，心里居然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忧伤。身子一软，脑袋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对这个细节全然没有准备，明显有点心猿意马，嘴上却说：“走吧，再待下去……我怕咱俩弄出什么事儿来。”

她悻悻地直起身，一颗心仿佛扑棱一声掉到地上。他果然是个可靠的人，坚贞，守信，宽容，面对诱惑不越雷池一步。然而这个可靠的人，已经不能再去依靠了，但她依然愿意在心里，有这样一个珍藏——他确实不是波澜壮阔，却喜怒无常的大海；他是寂寥的世道里，一轮不言不语，也不即不离的太阳。

                                                                                        （文/阿简）

      （已发《扬子晚报》、《东莞日报》、《齐鲁晚报》、《滨海时报》、《沈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