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

老佟的“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在圈子里是有名的。所谓圈子，是指自发攒局小聚的几个文友，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得失的冲撞，所以比起那些“场面”上的应酬，自然相处得真实而自然。

老佟酒量一般，可是酒品不错，喝起酒来肝胆相照绝无保留，而且重情尚礼——不管谁做东，他都一样周到地逐一敬酒，所以每场下来脸上必云蒸霞蔚，足下脚步飘忽。老佟敬酒，并不强人所难，不拘多少，喝了就是给他面子，完了举杯道谢，宾主尽欢。遇到我这样因为过敏而滴酒不沾的，就很多心：“你为什么看不起我啊”？涨红的脸上泛出忧伤的笑，憨憨的不知怎么竟像个孩子。酒过三巡，桌上的人们往往推脱自己喝多了，开始有所保留，他却轻伤不下火线，信誓旦旦地指着门口说：“我吐得把洗手盆都堵了，不信你看看去”。又不是什么可以产生美好通感的事情，况且也没有如此深究的必要，大家便无奈地苦笑，可是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老佟是实诚人，说话或许小有别扭，可是不撒谎。 

喝到了火候，总是要“话密”，听起来时常像酒入愁肠，可是老佟不承认：“他们劝我，别人送礼要四十万，你送五万就行了。我说，我就不送！我就凭自己的本事活着！”像树上打下来的青核桃，铿锵然掷地有声，可是仁芯苦涩。在机关里混一份闲差的人，要赤条条地“凭自己的本事活着”，前程难免素淡，所以每次“提拔”，他都像随队征战的替补——理论上不是没有上场的希望，可是如果没有人中途出了意外，这个希望也渺茫。然而提起过去，他也不是全无亮彩，比如评价起席上的某一道饭菜是否可口，他会把某某酒楼的拿来做比较，跟着以点带面，延伸到“那条街上随便哪家餐厅，我现在去吃饭都可以不花钱的——以前在XX处的时候签单，光请客吃饭，我一年得经手百十来万呢！”对那渐行渐远的辉煌有点不舍，像怀恋一个锦马貂裘的盛世，然而终归是往事如烟了，于是话锋一转：“我就是不去找他们。”是不屑的决裂，带着孩子似的负气与清高。这下，不仅做东的人不快了，连做客的也有点酸酸的不爽：仿佛他们不值得他去破费这个人情，是一种公然的看轻。

也有不计较的，比如老关。因为在官场上混得略有心得，少不了对他提携开导答疑解惑，后来发展到俩人儿出去私开一桌儿，单聊。喝酒喝厚了，难免推心置腹，老佟言多语失，于是慢慢便有了分歧，他又执意不改，分歧渐渐变成了嫌隙。“他对人家某某有企图！”有一回聊起老关缺席某女的生日宴，他一语道破天机地爆料，神情语气都很多层次，分不清是不屑，还是不平。已婚大叔觊觎未婚美眉，这种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所以在恍然大悟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反倒觉得他嘴不严，心里多少生出戒备，他于是更寂寞了。 

醉虽然醉，老佟的心却始终是醒的。每次不管喝得多高，临了总要晃晃悠悠地与大家挨个儿握别，必定要把每个人都送上车，车子走过很远之后回望，还见他在情深意重地招手，那一刻，对他在酒桌上失态的计较和怨念便开始慢慢消散，反倒对自己的斤斤计较，多少有点自责。我想起有一回散了饭局，他拉我陪他逛商场，说是单位里发了六千元奖金，想让我参谋着，给他媳妇儿买套好点的衣服。“这么些年了，我在官场上不得志，一个大男人，到头来还没有媳妇挣得多，让她受委屈了”。我这才明白他的清高和偏执，原来是如此纠结的：对家人，对朋友，对自己喜爱的事业，他其实都有着深深的责任，就是因为不肯迂回、低头，提高了“凭自己本事活着”的难度系数——这世界接受不了绝对的真实，尽管没有一个人堪称完美。 

(已发《北京青年报》、《滨海时报》、《东莞日报》、《中国社会保障》、《青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