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PK河南人

我家小区门口有个水果摊，摊主是一对从河南来的夫妻。

男人有点笨，稍微绕一点脖子的账就够他算上好半天，一双大而无神的牛蛋眼，一眯一瞪地朝远处望着，嘴里来来回回地倒腾着那几个数儿，百分之一百二的全情投入，好像摆在眼前的是一项生死抉择，算得愁苦不堪。

女人却精明得多,不仅手脚麻利脑瓜清楚,而且很善于公关。哪怕只是第二次光顾的客人，她也会老远便对你眉开眼笑，坚定不移地用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跟你打招呼，亲切、热情，像个多年不走动、忽然间又见了面的亲戚,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我有时在她的摊子上买点水果，她每次都笑眯眯地望着我：“这个一斤卖三块五，你要给你照三块吧。”我不在乎她给我的这几毛钱折扣，但是被人当作VIP的感觉很受用——她招待起顾客来总是尽心尽力，话也说得贴心。

小摊的生意挺好，后来大概是因为赚了些钱，还搞了点资本扩张,新添置了两台冰柜批发冷食，此外也捎带着卖几样常用的蔬菜。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正好碰上他们的摊子上闹纠纷。一个穿着睡衣、趿拉着塑料拖鞋的中年妇女，正举着一绺韭菜向她兴师问罪：“你这韭菜够一块钱的吗？这才几根儿啊？一块钱也六两呐！”

女人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脸上依旧陪着招牌式的微笑：“是六两没有错，这韭菜粗，瞅着显少。”

“再少那也是六两啊？你这秤准吗你这秤？你再称一下我看看！”

女人把韭菜放到秤上，中年妇女伸出脑袋往前凑了凑，看清了秤上的指针。她的疑虑似乎并没有消除，但手头上一时拿不出服人的证据，自认吃亏又不甘心，看上去进退两难。“算啦，不跟你这儿瞎耽误工夫了。”她拿起韭菜往回走，没走几步似乎又愤懑起来，扭头朝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还就是不能跟他妈的河南人打交道，骗人都出了名儿的！老话儿说得没错——穷山恶水出刁民！”

女人的笑容愈发僵住了，一张脸因为气愤，也因为委屈变得绯红：“你咋这样说话嘞？你说俺这秤不准，随便你上哪儿找人来查。有事说事，关河南人啥事嘞？”中年妇女一听她还嘴，越发来了脾气，“噌、噌、噌”三步两步地折回来，睡衣上满身的小狗都跟着一蹿一蹿的,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架势。“怎么着？我说你还不服气怎么着？我就说河南人了，怎么着？！你出去打听打听你们河南人的名声，吭蒙拐骗的，你们什么事儿不干啊？昂？在家老老实实种地也就算了，还骗到北京来了！”

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女人被她这一顿抢白彻底惹恼了，话茬子也硬了起来：“俺上北京咋了？北京是你家的？再说嘞，别看你现在会说两口儿北京话嘞，往上倒两辈儿,你老家还不知是哪儿啦！”

中年妇女听了这话，好像找到了机会展示自己的强项，忽然得意起来：“我老家在哪儿？我家祖宗住北京的时候，你家祖宗还钻山洞呢！甭他妈拿这话出来说事儿，我今儿还告诉你，姑奶奶是纯北京人！”

我听了这话不禁暗自发笑：既然已经上溯到了“钻山洞”的时代，那 “纯北京人”的头盖骨都找不着了，还有谁能知道哪一块属于她的祖宗？

一直在旁边发愣的男人这时也开口了，虽然只是瓮声瓮气地冒了一句，却好比四两拨千斤，战斗力挺强——“嫩北京人又咋啦？北京人照样有捡可乐瓶子滴！”

双方都被激怒了，战况由冷嘲热讽的阴损转入了一场淋漓尽致地臭骂，情绪和火力都迅速升级，技术含量却大大降低。我因为跟水果摊的女人也算认识，就试着上前说了几句劝阻的话，谁知这一对冤家非但没有熄火，反而因为受到关注而愈演愈烈起来，我被这场面吵得心烦，又怕人以为我爱凑这样的热闹，索性迈腿走人。

回到家里还觉得好笑——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用这样一种孩子气的简单方式当街吵嘴，还责无旁贷地把自己当成了代言人，演绎着一个庞大而抽象的概念——北京人或者河南人。平心而论，在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上，外地人通常是无辜的。北京人中间确实有一些人，总是怀着一种土著的优越感，就算住危房吃低保，在外地人面前也得牛一牛，好像自己是乾隆的街坊。其实又何必呢？如果一定要把人分成贵贱尊卑的话,那么在北京，从中央到地方，从明星巨富到政要权贵，又有几个是“纯北京人”？

我不想再发什么诸如“北京人”，或是“河南人”之类的感慨和议论，没意义，而且无趣。把人按照地域划分成为三六九等，再藉此来评说各自的是非优劣，本身就是幼稚和狭隘的，实在上不得台面。北京作为天子脚下的国际化大都会，它的繁华和大气无须赘言。然而就像一个城市要发展，必须要能够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一样，一个人要完善自己，除了要有直面自己不足的勇气,也必须要有向别人汲取精华的胸怀。

这，才是作为一个北京人真正的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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