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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教授
人生有几大憾事,对于学生来说,最头疼的就是读书的时候遇不到一个好老师。
大二时学近代史,教授是个黑黢黢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整堂课都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戳在讲台后面,像一截被雷电击断烧焦的木头。语速迟缓、语音混沌,说出的话也像锯木头时稀稀拉拉掉下来的锯末,琐碎、干涩、黯淡无味,每一个段落讲完了都要沉吟好久,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他半天,一厢情愿地指望他在后面的章节里能有点起色,结果回回是枉费心机——他的讲课风格已经定型,除了锯末还是锯末,再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了。
高中时学鸦片战争,历史老师不仅把所有的历史事件梳理得脉络清晰、层次分明,而且可以把一屋子的学生讲得群情激奋,感觉一百多年前的每一个荣辱,都跟今天的我们密切相关。而在他这里,《南京条约》不过就是一纸废弃多年的旧合同,得空儿了拿出来说道说道,也是褪了色的西洋景。
有一次他因故没来上课,系里顺手拿了他带的助教来顶他的差。我们见那小助教还带着少女的娇羞,以为他好歹也算是一点新鲜血液,多少总能带来一点新气象的,所以很是用心地望了他几分钟。这一望可不要紧,这小伙子大概对这么热切的期待极不适应,手足无措地站在讲台上,一张脸臊得跟个大草莓似的。他左手一上一下来回挥舞着一页讲义,右手拿着板擦在讲台上来回地抹,底下的两只脚还要左右开弓原地踏步,像个得了多动症的小男孩儿,一刻也不消停。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倒真是一对互补型的绝配。
我不知道上他的课意义何在:如果为了那一二三四分条而立的笔记,可以去花一两块钱买一本复习提纲;如果退而求其次,只是拿教材当课文一页一页地念,那我们自己可以比他读得更流畅,因而也更痛快。
连日来的忍耐像一条拉细的钢丝,越来越紧地绷着,绷着……终于有一天突破了极限,断了。我收拾好桌上的书本,从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三排站起身,向教室门口走去。细细的高跟鞋叩击着青白色的水磨石台阶,从高到低,从近到远,一声一声“咔、咔”地响着,每一声都宣泄着我的厌恶。几百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唰”地聚集到我身上,聚光灯一样地追在我的身后,直到看着那扇挂着门弓子的木头门被我用力地推开,又自动地弹回去。在那一刻,我的心里是不无歉疚的,但是,我到底还是不能容忍——一本书教了几十年,但凡肯花一点点心思,他的课也不会讲成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评上的教授职称,我只知道再待下去,我对历史课的热爱就会在那一屋子的锯末里一片一片地剥蚀,最终也变成一截焦黑的木头。
同宿舍的同学回来告诉我,对我的拂袖而去,老师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倒是接下来后排的几个男生相继跨窗而出惹来他的不快,憋着憋着忽然动起怒来:“跳窗户干吗啊,昂?要走就大大方方地走,从门走!跳窗户算什么?简直有辱斯文!”
想到在那一瞬间,他的语速和声调终于破天荒地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欣喜。
我开始格外想念高中的历史老师。中学与大学之间,对于学生来说不过隔着一个暑假,而对于老师,它却是一道一辈子也未必迈得过去的鸿沟。没迈过去的,未必没有真本事,而有些呆在对岸的,也不过是因为多了一点运气,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