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有一回，我到一个公司应聘。人事主管跟我谈了之后，便把我引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排场的老板台后面，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人，挤出宽大的转椅站起来，说不清是憨厚还是窘迫地微笑着跟我握了握手，招呼我落坐之后又重新挤进转椅里坐下。这个人就是老马。

老马的形象很特别，脑袋和脸盘都很大，五官却都出奇地小，摆在脸上又没有明显的起伏，整张脸就是一个盆地上散落着一两处丘陵。人事主管把我发表过的作品剪报递给他看。他眯着眼睛低下头，手上举着的剪报夹几乎贴到脸上。他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眼镜的度数却明显不够，鼻子大概又得了鼻窦炎，呼吸不畅，时常要“吭、吭”几下疏通鼻息，然后再“嘘、嘘、嘘”地连吸几口气。这样一来，好像他读报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闻，还要再根据得来的味道分析判断……总之那神情看上去相当吃力。

虽然感觉有点别扭，但我还是决定先留下来看一看。

公司是集中办公，各个办公室只用玻璃隔断分开，彼此鸡犬相闻，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办公室就在老马的对面，他那屋里的动静就像电视里的插播广告，就算我不抬头，耳朵也听得一清二楚。

时间长了，我便发现老马的脾气也跟他的相貌一样，实在是非比寻常。不知为什么，他常常不顺心，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气得红头胀脸，急了就把各分公司的经理找来，挨个儿找他们的茬儿，急赤白脸地一通臭骂。他的五官里，唯一使起来得心应手的就是一张嘴，骂起人来雷雨交加，可是他的形象又嫌威猛不足，尤其一对“八点二十”的眉毛凄凄切切，再大的愤怒也成了凄苦，像个心高命薄的婆子——论才干可以做个管家，可是压不住阵脚，整天忧愤难平的，对着一帮不听招呼的丫头赌气。

挨了骂的人，面子上不好跟他计较，可心里到底还是委屈。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两个刚被修理过的经理在一起同病相怜，厨师老王沉吟半天，语重心长地点头说了一句：“马总该娶个媳妇儿了。”

大家会心地一笑，但很快就发现老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财务总监刚好进门，把他说的这句话听了个满耳。

从几个“老人儿”的脸上，我看出来他们有点为老王担忧。他是公司的元老，又跟老马和总监他们一样住在公司宿舍，知道的“内情”自然要多些。虽然有关老马和总监的暧昧大家都看在眼里，但身边的局外人总是最有理由被怀疑的。所以第二天老王就接到通知：马总让他收拾行李“走路”了。

虽然大家对老王被辞退都感到有些不平，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职场上人情薄如纸，每个人都感叹自顾不暇，又有谁会为一个厨师去招惹不相干的闲事呢？

我开始觉得无趣。偏偏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又出了小偷，从我开始大家轮流被窃，惟独有一个人幸免。尽管到后来每个人都心明眼亮了，但公司对此不仅不做任何反应，反而要求我们不去报案。更荒唐的是时隔不久，那个“秃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是小偷的人，竟然鬼使神差地成了我们这个分公司的经理。

我彻底失望了。一个企业的荣辱兴衰，跟主要领导人的胆识和才干休戚相关。可是在我看来，老马不具备这样的潜质——他对人的判断比他的嗅觉还迟钝，而他一向所标榜的“思想”，也未必有他的近视程度高深。

我决绝地辞职回家。

后来“偷儿经理”因在公司偷窃失手而被辞掉，老马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心血来潮地差人来找我回公司上班。我苦笑着婉言谢绝了：积习难改，况且，要想安心地好好做事，即便是上下级之间，大致上也应该是同一路人。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老马现在过得怎么样。也许老王当初说得对：“马总该娶个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