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仇

一个朋友去外地探亲,回来以后讲了一件事,听得我至今不寒而栗。  

     村里有一对夫妻,一直盼望着能生一个儿子,因为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所以这个愿望显然是不符合政策的。然而在农村,家里如果没有儿子, 不仅意味着很多力气活没人帮着做,就连脸面上也是不好看的。说到谁家没儿,大家都心领神会,明白这句话的作用多半不在叙述,而是幸灾乐祸的嘲讽,再加上蔑视的语气和神情，可以说得人后背上咝咝地冒凉风。一旦闹点口角纠纷，没儿子的人家也往往自己心虚，巴不得早点站出个人来息事宁人，倒不是怕动起拳脚来自己会吃亏，而是怕对方在理屈词穷之后会使出最恶毒的杀手锏，那就是指着鼻子骂自己“绝户”，那比被人当众抽几个大嘴巴还让人抬不起头。 

    于是这对夫妻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再生一胎。   

    不久,女人怀孕了.虽然藏藏掖掖地时刻加着小心,还是被村里搞计划生育的村干部知道了。他一趟一趟地找上门来,逼着女人去做人工流产。可是这个时候胎儿已经八个月,是个有鼻子有眼有头发，会哭会闹会吃手的小人儿了，且不管他是儿是女,要把这样一个可怜的小生命活活弄死在肚里, 做父母的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狠心。   

    女人哭了,拉着村干部的胳膊苦苦哀求,最后竟然跪在地上求他高抬贵手,放肚里的孩子一条生路.村干部仰头挖着鼻孔,一只脚笃笃地点着地,对女人的纠缠很不耐烦——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他见多了,不觉得新鲜,也没打算心软。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乡里是要来考核的,指标完成与否不光关系到村里的工作成果,也关系到自个儿的前程,他不可能放任面前的女人给他惹麻烦，让自己的前期成果毁于一旦。 

    村干部扔下一句:”我去套车，你拾掇拾掇,一会儿跟我上医院!”,甩开女人抱在自己腿上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车套好了,女人像牲口一样被村干部揪出院门扔上了车。 

    马车拉着泪流满面的女人，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一路颠簸地疯跑。 村干部手里的鞭子不停地在马屁股上抽打着，心里不住地盘算：马儿跑快了车就会颠,车颠厉害了女人就可能流产,如果女人流产了,那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卫生院到了.不知是卫生员处理不当,还是那个“不该生”的孩子心有不甘,孩子一落地，立刻顺顺当当地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哭声。他哭得那么有力，那么倔强，那么不屈不挠,那么理直气壮。看着眼前九死一生闯过来的儿子, 她禁不住热泪横流，庆幸儿子命大，也感谢老天开了眼。 

    在田里干活的男人，听说老婆被村干部带着去了医院，立刻骑上自行车追到卫生院。可是，已经太晚了——他们得来不易的儿子,只在世上活了不过十几分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被那个村干部活活掐死了。他惶惶地投奔人世间一回，临走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父母。 

    女人听到消息，忍不住号啕大哭。而男人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镇定,他搂了一下妻子的肩膀,说了一句:“死了就死了吧,这么小的孩子。没事!”扭头就走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嘴上说着没事的男人,这个脸上几乎看不出悲痛的男人,找了一辆自行车飞快地赶回家,抄起一把大板斧就跑到村干部家.  

    喀嚓喀嚓喀嚓,村干部三个儿女的脑袋应声落地,男人看着一地的尸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扔掉手里的斧头，长出了一口气：   

    三命抵一命,屈死的儿子够本儿了.   

    事后有人问他:”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村干部而要杀他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儿子也无辜!我杀他儿子,就是要让他也尝尝孩子被人弄死的滋味!”   

    村干部傻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揣着手蹲在墙角里,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干裂的嘴唇半张着,不时含含糊糊地翕动几下, 嘴角边哩哩啦啦地流着口水.他的老婆也疯了,翻箱倒柜一刻不停地找小孩儿衣服, 捧在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件一件地扔出去,又满屋满院子地到处找。 

  那些来过又走了的孩子们，那个带着悲愤也带着罪孽死去的男人，各个都有一肚子的委屈。可他们终究是解脱了，留下来的亲人，却还要在村里人各式各样的眼神和议论中一天天地过，过得凄凉惨淡，过得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