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发者

Legolas很小的时候，曾经十分喜欢父亲的金发。在最幽暗的地方也闪烁着光辉，再加上那高高的身型，非常好认。每次见到他都会拔腿跑过去，然后就被抱起来。俯瞰众生的视角很有趣，好多东西都与从下面看上去不一样了，被父亲抱着的感觉又温暖而舒服。

但是很快，当他不再每天粘着父亲，而更喜欢与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跑进跑出在森林里玩耍，他就发现自己的头发颜色带来了太多麻烦。淘气时被成年精灵干涉，他们一起跑开，别的孩子都能成功逃脱，只有他每次都会被认出来，然后成为斥责或者笑骂的谈资。

所以他很小就养成了习惯，不想暴露身份时，就拉上披风的兜帽，遮住一头金发和大部分脸。当他开始接受战士训练，这甚至成了一条专门针对他自己的严格纪律，所有教师都反复强调过——“如果象半兽人那样略有智慧和组织的敌人看到你的头发，意识到你是谁的儿子，他们会不惜付出高昂代价生俘或杀掉你，以期对精灵王国造成重大伤害。”

二百多年了，这种事倒还没发生过。其间也有几次在打斗中兜帽滑落，他明亮的发色招致敌人的特别注意，引来较密集的攻击，不过他应付起来倒也不困难。而且——事后回忆——每次发生这种情况，如果敌方是半兽人，带队指挥的精灵会严格督促战士们全歼敌众、不让一个漏网逃脱。

所以那“Glor-hai”的嚎叫响起时，Legolas完全不知道这是在喊什么。

他此前没听过半兽人黑语里有这个词，队里一些年轻的战士也不明所以。是此次领队的指挥员Zenion，一位参加过最后联盟之战的老战士，在听清山坡下兽人们的喊声后，脸色沉重地把Legolas叫了过来，认真叮嘱：

“跟在我身边，不要远离，保持在队伍中心。”

“为什么？”年轻的王子很惊讶。通常这种待遇是给伤员的，呆在队伍中心，由别的战友在周围保护。他没受伤啊。

“你被瞄上了。”另一位参加过最后联盟的老战士自他身边的树上匆匆掠过，看样子是去抢补他原本的左前锋位置。

Legolas瞥向领队，寻求解释，年长的战士则伸出手，将他已经拉好的兜帽扯得更深严些，叹息：

“Glor-hai，‘The blonde one’，我有两千多年没听到过这个词了——当年在Mordor黑大门前，最后几年，敌军每次向我们森林精灵阵地冲锋，都这样高喊着。据说the dark lord为此开出的悬赏价码，与Gil-galad、Elrond、Elendil和他的儿子们相同……当然，”指挥员淡淡一笑，“既然the king不在这里，现在兽人们喊叫搜索的目标，大概也许只能是你了。”

蓝眼睛张大，精灵王子启唇想说什么，又找不出什么可说的，只能迸出一句：

“我很抱歉。”

我真是管闲事太多了，Legolas怨念地想，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树下那些人类。他们目前所在地是一片长满了冷杉的乱石山坡，近二百名男人在坡上堆起简单的防御工事，以石头棍棒刀矛应对一波波冲上来的半兽人与座狼。森林精灵则全部在树上卡位，以弓箭射敌。

这情势其实很奇怪，因为此时合作抗敌的两个种族，半天前还张弓举刀地怒目敌对着。

***

五十名南部巡逻队的战士被派遣出发时，得到的任务是“密切监视这一队人类，阻止他们进入QUE村，直到命令撤消为止”。这任务不难完成，森林精灵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阻止人类在森林里向自己的既定目标前进，有些甚至都不用现身与人类接触。

他们出发两天后，正在边行军边讨论是移动树标、造假道路还是变乱阳光射入树冠的方向，走在队伍前方的侦察员冲回来，带给他们需要重新考虑对策的新情况：

那队人类遇上了半兽人，双方打起来了。

这不意外，近一个月来，密林山脉以南的妖兽就象雨后的蘑菇一样层出不穷四处乱冒，他们本来也没指望出个任务会一路平安。但是要监视阻止的对象与黑暗敌众打起来，精灵们要不要掺和，掺和的话应该帮助哪一方——好吧，后面这选择倒从来不是个问题。

五十名精灵战士在树上滑行，悄无声息地接近战场，正斗得激烈的双方果然谁都没发觉他们。Legolas的目光首先被一面倒在地下的旗帜吸引住，透过污泥脏水，依稀还能看出旗上织就的图案是一头黑熊。

随后一阵阵高亢的战吼声传入精灵尖耳。大概打斗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虽然天上仍飘着雪花，双方身体上却蒸腾出热气。那领头的高大年轻人衣襟被撕扯开，露出长满浓密黑毛的胸膛，一棒挥过，与他对打的半兽人脑浆崩裂倒地。与头发连成一片的络腮胡动了动，露出一个凶野的笑容，却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在哪里。

哦不，蜷伏在树上的精灵王子想，可怜的姑娘。我真的做了一件好事。

他们出发前，普通战士只被告知了要监视的人类的数量、方位、行进路线，并不知道这队人类的身份和意图。发现领队人形似QUE村长之女所描述的她的未婚夫——应该就是了吧，不可能有别的巧合——Legolas顿时觉得头疼。这缠上身的麻烦事看来真的没完没了了。

那晚他与山庄首领夫人Cowen合谋，把逃婚的女孩藏到精灵运粮船里返回王宫，他还给父亲写了一封短信说明情况，本以为这就没事了——“该怎么办让Adar去决定吧”——谁知道女孩在精灵王面前漏了太多话，居然揭出林地人将精灵山庄军粮借空的大案子。一个月来DUIR上空信鸦盘旋、使者来往，Legolas自己也被迫回复了父亲多封措辞严厉的信件。至于来自山庄首领和人类村长的斥责怒骂，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那两位自己都有一脑门子官司扯不清，骂起人来毫无底气。

他更烦恼的是绯闻流言。仅一个月时间，已经有好几支关于“精灵王子爱上人类少女，助她逃离恐怖夫家”的歌谣小调在南部巡逻队里流传，深受战士们欢迎——算了，在战场上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树下正打得激烈的这两支人马，看上去半兽人数量稍多些，有二三百。人类的伤亡情况不乐观，近处已经有四五人躺倒在地，不知生死。Legolas看向领队的Zenion，等待加入战局的命令，却见这指挥员此刻也在看他，大概也认出了这一队人类的旗号和来历。

树下蓦然一声怒嚎，那满胸黑毛的年轻人腿上中了一刀，鲜血迸溅，却反手一棒又打飞了袭击他的半兽人。哦不，Legolas想，我们快动手吧，我不要那些歌谣里又加入“王子对少女的未婚夫见死不救，让这可诅咒的婚约消失在半兽人刀下”的内容。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领队的年长战士对Legolas露齿而笑，随后搭弓上箭，一箭穿透扑向年轻人类的又一只半兽人。

这是攻击开始的信号。精灵箭雨自天而降。

背后箭筒里还剩一半箭枝的时候，战斗结束，视野范围内的半兽人全部倒下。Zenion遣出部分战士去搜查外围敌人，其余精灵跃下树木，从半兽人尸身上拔回自己箭枝，顺便给还没死透的补刀。地面上的林地人则忙着救助自己伤员，那满胸黑毛的年轻人以手中木棒拄地喘息，瞪着这些从天而降的战士：

“Wood-elves？”

这口气可不算友好，Legolas想，跟在Zenion身后走近年轻人，注意到他腿上的伤口仍在向外流血，浸透了黑褐色的皮毛裤，却一时看不清鲜血的颜色。很多半兽人兵刃上是淬毒的，如果流出来的是黑血，就麻烦了。

精灵指挥员与年轻人类简短地打了个招呼，也注意到他腿上的伤口，询问：

“您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年轻人粗鲁地拒绝，Legolas却忍不住探身凑近去看了一眼，觉得那血色果然有点发黑。再凑近些，闻到伤口散发出的味道除了正常腥味，还有种酸败味。“你中毒了，你需要赶紧处理。”

年轻人毛发旺盛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表情，挥手要推开这凑得太近的精灵。

Legolas直起腰退后，动作敏捷而恰到好处，额头将将错过那只手背也生满浓毛的大掌。但是他忘了一点，这次出发前，他们刚刚换发了新的冬季军服。

森林精灵的四季军装便服样式是一致的，都是带有兜帽的披风，颜色布料却随着季节变化而不同，春季以嫩绿为主色，夏季深绿，秋季黄绿，冬季银白且内里有加厚的皮毛。兜帽外沿也出了一圈风毛，比别的季节军服兜帽外沿要高出两指多。

向后避让的动作太快，本来就厚重的兜帽向后滑动的惯性大了些，而距离判断也出了一点差错，年轻人的手指尖还是打到了Legolas的帽沿风毛。又有一阵捣乱的风恰于此时吹来，精灵王子兜帽滑落，露出一头明亮金发。

“Ouch! ”

“Blond!”

Legolas自己的感叹和年轻人的惊吼同时发出，后者语气中除了惊讶，还充满愤怒，这让精灵王子去拉上兜帽的手在半途中停了下来。那年轻人抬手指住他的头发，好象要说什么似的，却又只是发出了一阵怒吼。

一个提着布囊的林地人男子奔过来，手中拿个药瓶，象是本来要治伤的：

“怎么了，Verne？”

一转眼，也看到了Legolas的头发和脸，吃了一惊。把药瓶放回布囊，伸手去摸腰间的刀柄：

“你是森林王国的 Elvenprince？就是你抢走了QUE村的Emma？”

Legolas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一条强健手臂挥上来将他拦往身后。呼哨一声，近四十张精灵强弓高低远近有层次地拉开，完全控制住战场形势，其中更有不少于十枝箭头对准了那年轻人和他身边的医人。

“QUE村长之女的事，其中有重大误会，”领队的精灵战士盯住林地人的年轻首令，一字一句强调，“森林精灵无意与任何一族林地人冲突，希望你们就此回家，不要再扩大事态。”

无视大批闪烁寒光的箭头，年轻人怒吼着举起了手中棍棒。他腰间也挂着短刀，显然是更喜欢用这长兵器。总算他身边的医人还有些理智，一手拉住年轻首领，向着精灵们说话：

“我们只是接到了信使传来的消息，真相是怎么样，我们要到达QUE村之后才能知道。我们一路冲破妖兽阻挠走到这里，不可能就这样回家。你们的要求很无理，我们不能答应。我们的人数也比你们多，真要打吗？”

除了受重伤的几条汉子，余下还能战斗的男人确实还有一百大几十人，远多于森林精灵的数量。此时他们也大都抓起了随身兵器，怒视张弓搭箭的精灵，打斗一触即发。

尖厉怪异的号角声响起。

双方都是一惊，扭头去看，却是一个濒死的半兽人，离Legolas不太远，从怀中摸出一只形状狞恶的黑色细长号角，用尽最后一口气吹响。

Legolas已经与黑暗妖物战斗了二百多年，半兽人军队中常用的号角锣鼓等传令声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但从未听过如此奇异尖锐的声响。心下惊讶着，战斗动作却是不假思索的熟极而流，伸手过肩，右腕轻甩，一把短刀飞出，在号角响第二声前切断了那半兽人的喉咙。

那尖厉怪异的声音却仍然第二次响起，只是隔了一段距离，在远处的森林里。随后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相隔更远，方向却扩大到了三面。

“他们有援军！”Zenion转向满胸黑毛的年轻人，“你怎么说，Master Verne？是我们先斗一场，便宜了半兽人，还是先放下争执共抗黑暗妖兽？”

年轻人倒也果断，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大棒：“打半兽人！”

精灵们收弓，继续去捡拾箭枝。林地人也松开了武器，收拾东西医治伤员，只是两族仍然尽量拉开距离保持着警惕。年轻的林地人首领喘着粗气坐到一块大石头上，那医人俯下身去割开他的裤管，手法迅速地医治已经周边发黑的伤口，直接用一把匕首切掉大片肌肉。年轻人十分硬气，尽管痛得脸上髭须抖动不停，却一声不吭。

Legolas拉好兜帽，也抓紧时间回收自己的武器。四处走动时，他注意到这一队林地人带了不少驮畜，畜背上满满的象是粮袋，大概QUE人向他们送出“未婚妻被抢走”的信息时，也同时求借了粮食。看来这位Verne对岳家很有诚意呢，对于人类来说，冬天到来前，再没什么比粮食更珍贵的东西了。

没等多久，之前派出去探查外围的精灵战士回来了，一个个都是神情紧张。除北面密林山脉的方向外，东、南、西全部发现半兽人涌来，竟是个被大军包围的形势。

***

后来回想，如果那时候果断抛弃这队林地人，五十名精灵战士上树遁走，在包围圈紧密合拢前就冲出去，把握还是比较大的。没有任何人比南部巡逻队的战士更熟悉密林山脉的地形草木，更没有任何种族比他们更能在森林中隐匿自己。

当然，不这么做的理由似乎更充分些。他们毕竟已经与那些林地人“临阵结盟”，自顾逃命不合道义；林地人携带了不少粮食，对于已经知道军仓借空的精灵来说也是不应轻易放弃的资源（暂不考虑这些粮食最终会归谁所有）；林地人当中还有伤员，见死不救更是不忍，而他们的头领、整座森林中规模最大的林地人聚居地之一FELA村继承人也在伤员之列，如果他也因之死亡，两大村落同时与森林精灵结下血仇，想想似乎很不妙。

Legolas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帮助这年轻人的未婚妻逃避一场不情愿的婚姻，至今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同时，他真心希望这年轻人能健康地活下来，尽管知道活下来他肯定会继续找自己的麻烦，可能还会再惹出更多事端。

说到底，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包围过来的半兽人居然会这么多——而且这么有组织、阵容严整，与平时散漫的成群游荡乱战迥然不同。

精灵们带领着近二百林地人，尽量走一些隐秘小路，由前哨自树上当先探查敌情，绕开了好几大群的半兽人，大致朝东向着DUIR山庄和QUE村的方位行去。西方天空陷入黑暗时，终于无法再避免与一队数量三百多只的半兽人遭遇，精灵箭雨开路，林地人大力砍杀，击溃了这队半兽人，却也丢失了不少辎重和几名伤员。

更糟糕的是，他们的位置由此完全暴露。半兽人传号声此起彼伏，三面合围，负责指挥的Zenion当机立断，抢占了附近一片山坡高地，指令林地人修起简陋工事、拣存石块备用。半兽人队伍倒也没着急冲锋，黑压压地聚集在山坡下、丛林中，略有骚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尖厉怪异的号角再度响起。

几颗圆形物品被半兽人们大笑着抛上山坡，落在近前，林地人发出悲愤叫骂声。那是他们失散的伤员的脑袋。

山坡下的几队半兽人还在争抢撕扯什么吃食，很象是人类尸体。即使在光线昏暗的风雪中，流淌的鲜血也十分醒目。山坡上的精灵和林地人都沉默下来，握紧手中的武器。

半兽人的队伍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从那里，那个黑语词渐渐向外扩散，最终变为成千上万半兽人持矛跺脚、整齐高呼的口号：

“Glor-hai！Glor-hai！Glor-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