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诠释与中西比较
(2024-12-11 09:54:26)
义,或在疏通源流,或在阐发思想,故不能没有“小学”、“大学”之区分。“小学”
的范围,大致包括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等等,范围不可谓不广,用途不可谓不大,
却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本文的考察,仅仅局限在中国阐释学中源流考辨、思想阐发的
传统。又本文之所谓“经典”,也不单指儒家经典而包括经、史、子、集中所有于中国
文化有较大影响之文本。
经典思想的阐发,便往往有墨守“定论”、拘泥古训之趋势。偶有借阐发古人而表达自
己之思想者,也不过以别具慧眼之洞见,指出人们习焉不察的谬误,而对“真义”之推
求,则仍以古圣先贤之言论为指归,跳不出一脉单传之藩篱。其间虽因佛经的传入及儒、
道、释的混融而时有胜义,要之仍局囿于中国“学统”、“道统”之框架----异端及外
来思想一旦被整合到旧有格局中,新的解释便因缺乏新的思想资源而渐趋枯竭。此种情
形发展到清代,便呈现“大学”逐渐汩没,阐释学传统日益流为“小学”的趋势。
化的历史性视野(崇古鄙今之纵向诠释)中,演变出了新的全球性视野(中西互证之横
向诠释)。西方典籍的大量移译,不仅使“经典”的涵义发生了转移,而且以崭新的思
想资源,给古代典籍的“再诠释”提供了机会。尽管滚滚而来的西方思想一度使中国传
统文化面临被连根拔除的危险,它最终还是在这种“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中,通过无
数学者的努力,朝着完成其转化和创新的方向发展。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学者应如何通
过与西方文化作持续的对话来赢得中国文化的活力,同时又不因文化碰撞带来的整合需
要而屈服于片面化的压力,是本文作者身处这一“变局”不能不思考的问题。
恪、钱钟书等人的考察,揭示经典诠释的跨文化视野和这种演变的必然,说明在当今全
球化格局中,人文精神的传承,不仅要求担负这一使命的人具有历史之眼光、古今之眼
光,而且要求他们学贯中西,具有开阔的视野和深厚的学养。第二个平面则试图说明比
较式的中西互释互证在今日之诠释学情境中具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虽为“释”,实则为“师”。盖“释”、“师”同音,“释”之即“师”之也。昔人论
文字声韵之学,有所谓“音同义同”之说。【1】此说若能成立,则今日之“释古”,
实不妨以一音之转而训为“师古”;即不能成立,也无碍乎“师”、“释”之兼义。盖
历来之学人,凡欲以注释之学扬名天下而与所释经典同垂不朽者,皆不能不对前贤之学
说多所称扬。此崇古风气固为理所当然,然一旦形成传统,则后世之鄙夷新知、敌视西
学者,便颇有抱残守阙自锢锢人之倾向,故近世注释之学大多破碎支离,其欲为古圣先
贤之代言人者,也以不能通于时变而徒辱先师,宜乎其不能弘道弘文而致学术之真谛湮
没无闻也。夫古今异代,世运不同,人心不同,语言不同,问题不同,今人之习染熏陶
趋舍取弃也均所不同。凡欲继吾国之绝学而使吾民族精神之自由追求得以绵延不辍者,
皆不能不同时于西学多所究心,斯即陈寅恪所言“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
绝非闭户造车之比”(《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
古籍出版社, 1980年,第318页)之深义所在。故吾以为今日之学者,凡致力于经典之
诠释者,对于所释之学说,不仅须有所师承,且更须有所取舍转化与创新。而此取舍转
化与创新所凭藉者,则一为通古今之变,一为知中西之学。此固百年来学者之已言,然
余以为犹有未尽之意,故尝试论之如下:
对勘而无以知之也。然今人局囿于今世,果何所凭依而能确知其所“知”之“古”非即
一己之私见耶?此问题实为阐释学上之重要问题,昔贤知其不能有完美之解答,故一面
强调对从前之史料作尽可能全面之拥有,另一面则不能不诉诸“同情之了解”、“神游
之冥想”。此中国之阐释学何以一面主“知人论世”之说而强调史料翔实、视野开阔、
所得全面,另面则不能不主“以意逆志”之说而强调冥合神会,跨越古今之故也。故陈
寅恪论史家释史,有“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之说。其说曰:
中国阐释学一贯依循之原则。王国维曾称此二法为汉儒传诗之方法,其《玉溪生诗年谱
会笺序》曰:
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凭“神游冥想”与古人“处于同一之境界”,另一面则指出:
“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故不能不借史料之细心考订、史事之
辩伪存真而予以限制和纠正(其说详见上引之《报告》,兹不赘引)。----易言之,即
从事诠释之学者,一方面须以艺术家神游冥想、自得于心之领悟,补历史家详于史料、
莫衷一是之不足,另方面则须以历史家详于史料、知人论世之学养,补艺术家神游冥想、
以意逆志之不足也。
说之继承,也是对二说之发挥。考历来之诠释,率不离乎此二途路,而侧重点则人各不
同,要之或重外在之史实,或重中得之心传。昔梁启超论治国学,以为有两条应走之大
路:“一,文献的学问,应该用客观的科学方法去研究;二,德性的学问,应该用内省
的、躬行的方法去研究。”(《治国学的两条大路》,见《国学大师论国学》,卷上,
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6页。)其说虽融贯新知,也不过重申“知人论世”、“以
意逆志”之主张。盖二说实为中国诠释学传统中“汉学”、“宋学”之分野,以今日之
眼光,可谓涵盖了从前的阐释学实践。清儒之尊汉学抑宋学,即以宋学之徒尚空谈,不
遵古训,往往凭一得之见剧下断语,且释义也多前后矛盾之故。此固宋人释经往往“流
于穿凿傅会之恶习”,然其中也不乏会心之言,殆所谓“以意逆志”、“神游冥想”而
能自出新解者也。至若汉儒,则以去古未远,学有所承,又详于名物典章故实,故于经
典之释义,大多明晰而条贯,“使有绳墨之可循”,然仍不免有“胶于言词,立说或流
于执一”之讥。----此间之区别,刘师培《汉宋学术异同论》辩之甚详,兹不多论。所
欲申说者,则汉宋之阐释学,一重外在之史实,一重中得之心传,要皆各有所本,也各
有所长,实不出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二法之藩篱也。
mer) 之诠释学反思,及其对施莱尔马赫(F.Schleiermacher)以来诠释学实践所作之
批判,颇有可发明二说以启吾人之思者。盖自施莱尔马赫以来,诠释之误解已成当然之
论,一般诠释学者皆认为:吾人欲避免误解,唯有借严格可靠之方法(或严格可靠之实
证)“重建”文本所由产生的历史情境,否则即随时可能堕入时间在作者和诠释者之间
造成之陷阱(包括词义的和世界观的)。此种诠释学主张,在加达默尔看来完全忽略了
诠释者自身之历史局限,其谬误在于以为有一种理想的、“可以从方法上得到控制的诠
释”能够为吾人揭示“过去之真实”。而实际上,在加达默尔看来,诠释者的“偏见”
不仅无法避免,且是“过去”藉以向吾人开放的唯一途径。“我们存在的历史性,包含
着从词义上所说之偏见,它为我们全部经验的能力构造了最初的方向性。偏见就是我们
对世界开放的倾向性。”(加达默尔:《哲学解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
9页。 )对此,加达默尔的英译者林格(David E. Linge)在其为加达默尔论文集所写
的序言中作了如下的解释:
科学理想”敌对之泥潭(而他最猛烈的批评者则批评他是在冒“失去科学理解可能”之
危险)。然而在加达默尔之前,“科学的诠释”却并未意识到自身的不科学(包括自己
的自鸣得意和自己的历史局限)。而加氏则因意识到此种局限而强调有必要反复不断地
进行批判性理解。“我们确实能够批判地意识到我们的偏见,并通过努力倾听文本的诉
说而纠正这种偏见。只是这种纠正,已经不再被视为对‘所有’偏见的超越而达到无偏
见的理解或‘在事件本身中’理解事件。”(同上,第8页。)----正是基于这些前提,
加达默尔才主张“个别的、流动的视域”始终处在与他人视域不断融合的过程中。
释(对话)中师承转化之妙谛有所憬悟。盖加达默尔之“视域融合”,实为当代人文学
者沟通古今、融汇中西之关键。而本文则以为今日之以诠释为己任者,首须于此在之个
我(及自身之历史境遇)有清醒之自觉,方能得一己之视域,而与他人相汇通。若一味
学舌于前人,则无异于拾他人之余唾,而更无“视域之融合”可言也。故吾以为陈寅恪
论释史之方法,虽曰承先人之余绪,实则出一己之机杼,其良苦用心,非一般拘泥字句
者所可窥破。其中奥妙,唯有从陈氏对韩愈的诠释中可以透露,故笔者不辞行文繁冗,
欲就此作一简略之考察也。
独陈氏以为韩愈之力辟佛老,实也得力于佛老;其倡导古文,实也以古文“在当时为最
便宣传,甚合实际之文体”故也。故陈氏论韩,有“名曰复古,实为通今”之说。此刀
劈斧凿、掷地有声之论,令读者耳目一新。斯论一出,即如铁案铸成,不容人不口服心
服。然此确然之论,果所得而来耶?则吾以为其中之奥妙,以二氏皆身处相似之处境,
而欲以平生之所学,为承先启后之枢纽故也。
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
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其说虽曰释道,
即视为韩氏之夫子自道也未尝不可也。盖此公既得千载之心传,其师古复古之心,便往
往有闳于中而肆于外者。故《原道》之“释”道,其也“师”道之谓也。其所述之道统,
其也禅宗灯录所言之世系、法统也。不同之处在于:韩愈毕竟有浓厚的文人气息,其所
得之道,也非空无所傍之道而是文道合一之道。观韩愈之复兴古文,实以文道难分,欲
弘道则不能不弘文(欲弘文也不能不弘道)。故其所著文章,一反当时之时尚,乃至人
以为非者则自以为是,人以为是者则自以为非,所谓“观之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
之则以为忧。”(《答李翊书》)无怪乎其不能见容于当世而陷于“公不见信于人,私
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进学解》)之尴尬境地。此韩氏何以有“志乎
古,必遗乎今”(《答李翊书》)之沉重感慨故也。----然则韩愈之“师古”,岂非泥
于古而不能通于今者耶?则又曰不然。此不独以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苍生之溺”而
于宋人有重大影响,也以其以意逆志、自得心传之师承,实通于当时流行之禅学及新兴
之文体,且颇能于其有所借鉴启发故也。故韩愈之力排佛老,也不免得力于佛老;其文
虽见弃于当时,也不免获益于当时。----此点,陈寅恪论之甚详。其说曰:
兴起,恰与唐代小说之出现同时。“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之中坚人物
是也。……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陈寅恪:
《元白诗笺证稿》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页。)“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两
汉之文体,改作唐代当时民间流行之小说,欲藉之一扫僵化不适用于人生之骈体文……
故名虽复古,实则通今,在当时为最便宣传,甚合实际之文体也。”(《论韩愈》,见
《金明馆丛稿初编》,第294页。)
陷阔清、发聋振聩”之论,乃吾国阐释学史上之一大事也。盖陈寅恪之论韩愈,一方面
能将当时之制度文化、政治经济、思想学派、新风旧习尽收眼底,另方面则能深据乎所
处之历史境遇,以一己之心冥合于古人之心。此陈氏之释诗释史,何以皆能融古今之视
域而开一代之风气故也。
氏之得力于佛教而又力排乎佛教的做法,实为历来通古今之变而欲为承先启后者惯用之
手法。故陈氏之论韩,实大有深意在焉。----盖陈氏深知:历来之大师巨子,凡欲效韩
愈“明夷夏之辨”而承续吾国固有之道统者,无不先以融贯外来之思想为首务,至“融
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
审查报告》 ,见《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2页。)此种态度,据陈寅恪自道,自六朝
以来之道教即已如此,后来之新儒家,则为能继承此种遗业且能成其大者。故陈氏有谓: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
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
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
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
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同上,252页。)
而忽略了上述“力排乎佛老实也得力于佛老”之背景。【2】其对陈寅恪之诠释,也多
置其“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之主张于不顾。此吾所以不避行文之冗赘,
而欲对陈氏之诠释学理论及实践,作一较为全面考察之故也。盖陈氏实吾国现代学者中
能通古今之变,融中西之学之巨擘,其学说之博矣、精矣,也犹其评论王国维时所言之
“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第
219页。)今日后日,凡读陈氏之书者,定能于彼此视域之融合中,得层出不穷之新义。
----盖吾人今日之境遇,又有不同于当日者也。
以言语道之。昔陈寅恪论王国维之死,以为别有其形而上之隐衷而与民族、政治的原因
无关。其说曰:
学术,至少在隐秘的指向上,乃是为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而使吾人追求精神自
由之意志得以发扬。----夫以王国维之学术造诣,尚不免有“思想而不自由”之感而不
能不“憔悴忧伤,继之以死。”一般之人文学者,又何敢指望得心志之解放、真理之发
扬于学术之钻研耶。盖自王国维以来,吾国人文学术之命运,诚可谓危矣,殆矣,岌岌
乎悬于一线矣。就此而言,王国维之死,实在以一种象征,传达了时代的信息。而此时
代之危机,虽以吾国为尤剧,却绝非吾国所独有。故无论东方西方,凡致力于经典之诠
释、意义之理解者,实面临同样之命运。余尝谓今日之威胁,不来自外来之思想,而来
自吾人趋崇实利、攘斥无用之痼疾。故学者之首务,不在明“夷夏”之辨,而在尊“无
用”之学。盖今日之世界,乃一高度实利化、功用化、效率化之企业。吾辈置身其中,
恰似齿轮螺钉,殊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言。即工作之暇,也不过求自然本
能之发泄、心理压抑之缓解、物质虚荣之满足,更何敢奢望“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
又今日之学术机构如大学,居然也援引政府之管理方式而制订层出不穷之规章制度,遂
致学术官僚多如牛毛,真正之人文学者,竟沦落为在其手下谋饭之“打工仔”----苟不
如意,则剥夺其研究经费,阻扼其交流途径,必欲其困死凡枥,永无自由呼吸之机会。
故凡欲获教授、博导、跨世纪人才、有突出贡献专家之殊荣与实利者,多不能不牺牲其
独立人格、自由思想而仰学术官僚之鼻息。即偶尔著书立说,也不过敷衍苟且、模拟抄
袭,所谓学既无根柢,言亦不由衷是也。又往往以已经获得之权力,组织所谓“学术攻
坚”,由一帮趋炎附势之辈分头涂鸦,汇集成毫无价值之大部头著作骗取政府之奖掖。
(学界中尝讥之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凡斯种种,或为前此所固有,然以
今世为尤烈。此吾何以以王国维之死为时代之象征故也。【3】
以“乐而忘忧”之内倾取向,视学问为艺术,悠悠哉遨游乎其间,斯可望彰显人文精神
之真谛,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致湮没于一时。故韩愈虽以儒学正统自居,
却始终不忘以文章自娱,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写出《毛颖传》那样荒唐无稽的文
章,而陈寅恪则置“古为今用”之史学原则于不顾,不惜以十年时间,去考证妓女柳如
是之生平而出入于稗官野史、诗文佚事。盖自乾嘉以来,学者之释经释史释字,皆知以
“崇实”为务而不知此“外倾”取向,一旦纳入“学以致用”之唯物论哲学,则不免臣
服于世间之“有形”而沦为“俗谛之桎梏”。此学者之形而上追求,何以至今日丧失殆
尽,而吾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遂不免俯首称臣于物质之“俗谛”故也。故
吾以为今日之要务,不在明“夷夏”之辨,而在尊“无用”之学。苟能“脱心志于俗谛
之桎梏”而使吾人得以呼吸自由之空气者,则不问中西古今,皆为我精神营养。此王国
维何以有“学无中西”之说故也。其《〈国学丛刊〉序》称:
王国维之学术开拓,称其善“取外来之观念与(吾国)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且谓此
举必能“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夫今世之治
学既以世界为范围,则学者自不当囿于民族之偏见而视外来之学说为不足取,更何况今
日之所谓中学西学,诚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难以断然剖分。西方思想家如叔
本华(A.Schopenhauer) 、荣格(C.G.Jung)、海德格尔(M.Heidegger),固多有东
方之色彩;东方思想家如严复、胡适、冯友兰,也颇受西方之影响。故吾以为有形之世
界有畛域可分,无形之精神无国界可隔。吾辈既致力于此“无用”之学,势不能不借中
西之比较,于别异求同中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此正韩愈所谓“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
而远绍,”(《进学解》)而吾辈也自可以优游其中,得无穷之精神乐趣以聊解俗谛之
桎梏也。
闻见之渊博、趣味之优游论,则似以钱钟书为最胜。钱氏之经典诠释,其大异于前人者
曰何?曰不以出入古今疏通源流为己任,而以中西比较视野融合为专务。盖中西文化虽
曰殊途,其精神之旨趣实有同归,要在学者之慧眼善择焉。钱氏既具渊深之学识、开阔
之视野,自能以经典中随手拈出之片言只语,以中西对勘之方法旁征博引互为诠释。故
凡立一说,皆能启人眼障,而又不致以一己之穿凿缩减其丰富涵义。故吾以为钱氏之释
文,颇似荣格(C.G.Jung)之释梦,盖二氏皆力主视野之开阔,而不惜以大量跨文化之
材料,放大所释对象之内涵,使吾人能以现象学之专注,于相似性之比较中获得启发,
而其间之幽隐,遂得以朗然于眉睫之前方寸之间也。【4】
氏于中西之互证,殊无所谓体用与主奴,更无意在中学与西学之间树一森严之壁垒。此
岂其于自我身分之认同,颇有所谓“空故纳万境”(苏东坡:《送参寥师》)之胸襟,
而不欲自囿于狭隘民族主义之樊篱故耶?盖今日之人文学者,既身处中西文化冲撞融合
转化创新之际,则其于一己之“身分”(identity),不但须从古今之一脉相承中获得
定位,也须从中西之圆融无碍中获得确信,始可望心有所归志有所持。吾尝思学者之自
我认同,实于其操守之坚持至为重要。而操守之分野,则取决于其所依恃者,是虚渺之
思想资源,抑强固之物质权力。然后者虽曰强固,实不足以显发人文精神之真谛。故真
正之人文学者,皆不能不坚守虚渺之思想而远离乎坚实之权势,此王国维、陈寅恪、钱
钟书何以皆明志乎“无用”之学,而卒能使人文精神之真谛得以显现故也。且今日之人
文精神,既曰危矣,殆矣,岌岌乎悬于一线矣,吾人欲弘斯道,则不能不旁搜远绍、张
皇幽渺,借中西之互释互证,明异代之殊途同归。故今日之致力于经典之诠释者,必旁
通西学以自辟蹊径,始可望独出机杼以发明新义,此诠释学这一古老艺术何以能万古常
青之故也。且西学之长,在其思路之清晰、条理之一贯,故每能以对问题的专注,一步
步由近及远而始终保留其思想之辙印,而吾人则正可借此以揣摹吾国经典中语焉不详、
有矣无矣之奥义,而为已有之诸说进一新解。----吾以为唯有借此不懈之诠释,吾人之
所谓传统,斯可望保持生生不已之活力。此吾何以不计文字之笨拙、道理之幽渺,而勉
力乎为此不休之聒噪故也。
义后。字音既同,则字义亦必相近。……故古韵同部之字,其义不甚悬殊。”其《文章
源始》则曰:“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穷造字之源流。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凡字
义皆起于右旁之声。任举一字,闻其声即知其义;凡同声之字,但举右旁之声,不必举
左旁之迹,皆可通用。”
社,1998年),似也在强调“坚持夷夏之辨”、“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同时,忽略
了陈氏将“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视为两种“相反而
适相成的态度”,且称此种态度为“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
不能独立,则一方面因吾人以重实利之眼光而斥之为“无用之学”,一方面因吾人将学
术问题附属于民族、政治之利益而“动诋异端”,以至不能输入西洋之以学术为有独立
价值之知识真理之故也。其说曰:“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曰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案
王氏之所谓‘美术’,实含诗歌、小说、戏曲而相当于今日之所谓艺术)之价值也;至
为此之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论哲学家
与美术家之天职》)“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近
数年之留学界,或抱政治之野心,或怀实利之目的,其肯研究冷淡干燥无益于世之思想
问题哉,即有其人,然现在之思想界未受其戋戋之影响,则又可不言而决也……(昔)
佛教之入中国,帝王奉之,士夫敬之,蚩蚩之氓膜拜而顶礼之。且唐宋以前,孔子之一
尊未定,道统之说未起,学者尚未有入主出奴之见也。故其学易盛,其说易行,今则大
学分科,不列哲学;士夫谈论,动诋异端;国家以政治上之骚乱而疑西洋之思想皆酿乱
之麴蘖,小民以宗教上之嫌忌而视欧美之学术皆两约之悬谈。……(夫)智力,人人之
所同有;宇宙人生之问题,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其有能解释此问题之一部分者,无论其
出于本国或出于外国,其偿我知识上之要求而慰我怀疑之苦痛者则一也。同此宇宙,同
此人生,而其观宇宙人生也则各不同。以其不同之故而遂生彼此之见,此大不然者也。
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而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
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
(《论近年之学术界》,上引二文,载《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
原书无页码。)
中论比较之方法与现象学方法二节。(《荣格》第三章,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