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过的味道最浓郁的一个圣诞。由于在儿童病房的缘故，总是听到或遇到和圣诞有关的主题。无论多忙碌，成人在小孩子面前，生活的节奏就会慢下来。尽管这是一个由成人设置的宗教节日，却与小孩的联系最紧密：小孩子仍然笃信圣诞老人，小孩子受到最多礼物，成人们不断地向小孩讲述有关圣诞的故事，为了回忆也为了传递。

从四周以前护士们就叫小孩子们一起叠星花（名字是我的创造），以及各种装饰物。星期一早上的时候到护士间里就发现有各种灯光各种点缀变得很有气氛。在小孩子们之间以及病房的工作人员之间会进行送礼物活动，即每个人准备一个礼物却不知道给谁，从12月1日开始，每一天有一个人会抽到一个礼物。礼物放在柜子里，当天的时候被拿出来，直到圣诞之前。护士间里的厨房的桌子上面缀着一个红色圆形灯罩，也是以同样的逻辑在运作，从左到右一圈是从1到24个数字，每个数字对应一个格子，格子里放着巧克力，味道很不错。

在工作艺术治疗的时候，治疗师会商量和孩子们一起做圣诞题材的东西，比如捏一个圣诞夜主题的泥人（kneten），有玛丽亚，约瑟夫，圣婴，一群羊和牛。艾门捏的约瑟夫的眼睛突出，很像是芝麻街的人，羊捏的比人还大，而牛小的很可怜。海珂是很有修女味道的护士，她的声音很动听，念起故事书来有一种神圣和精致，似乎只有德语发音才能被带出来的味道。而小孩们会被这样的声音吸引。后来我们又做了一个圣诞树，上面贴着用泥土捏好烧至的星星，以及用尼龙线绕成的球，用灯饰点缀着。萨比娜是一个温柔追求生活细致浪漫的老小姐，因为她不自觉地传递着她对日常生活和习俗的信仰，也不禁带领小孩们围绕着common sense思考和行动。

大约提前3周的时候在病房举行圣诞聚会。小孩子会依次上来用乐器演奏圣诞题材的曲子，大提琴，笛子和吉他。有人念诗。米雪会从长长的桌子底下钻过去，再从另一边探出头来，用非常快的速度念一首圣诞诗。小两岁的丽亚会学她这么做，于是遭到特立独行的米雪的鄙弃，”你不要总是学我“。儿童圣诞烧酒是不含酒精的，被称为kinderpunsch，味道有点像草莓味的酸梅汤。然后是交换礼物的游戏，每个人面前有一个礼物，色子掷到六的人可以从别人那里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礼物，否则就轮次地传递过去。圣诞老人是另一个病房的大夫，他的肚子一点也不够圆润，于是里面塞了许多像坐垫一样的东西，会随着他的移动而上下移动。11到16岁的小孩早已知道了圣诞老人的秘密，充满魔法的圣诞节已经不复存在了。

圣诞歌的配乐响起，第一个旋律一出现，大人小孩都开始哼唱，逐渐地变成了大声地合唱。过高的女声部被硬生生地降了一个八度，于是一首歌被唱得歪歪扭扭，但这并不妨碍它的雄壮。当你发现这些旋律是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的，才了解到，他们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彼此联系的。

圣诞节期间小孩子们的每周出行变成了去圣诞市场。一部分小孩子们对圣诞市场很着迷，而大一点的小孩则觉得很无聊，因为年年都一样。但下一周，看一个有圣诞主题的电影确是必须的，并且还要有热巧克力。

在萨比娜去度假前一周的道别茶会上，每个小孩被要求讲述自己家圣诞节的过法：吃什么，有什么仪式，在什么时候开始分礼物。有些家庭吃的很简单，有些家庭吃德国传统的烤肠和酸菜，有些家庭吃舶来品奶酪火锅，对另一些家庭来说吃什么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亲戚们凑在一起。当问到护士贝提娜，她哭了，因为她的父亲是在那段时间去世的，想起小时候的圣诞节以及长大了和孙子们一起度过的圣诞节，有很大的变化，而这其中每一个圣诞节都不同，穿插着无数充满了喜怒哀乐的瞬间，是一段只能不断流去却无法定格的时光。于是护士海珂解释道，德国的圣诞节其实是个忧伤的节日，那些歌曲全都是忧伤的，不像是美国的银铃响叮当那么畅快简单。我可以理解贝提娜对于逝去的一些事物的情绪，但对于这种悲伤的圣诞歌曲背后所蕴含的情感来源，我无法完全领会。

圣诞节前一周和莫尼卡一起去了童声合唱团的圣诞音乐会。因为时间冲突，老夫妇邀约的另一场音乐会不能去了，其实我对有乐器参与的音乐会更有兴趣。于是前台站了几排小孩子，从六七岁到十六七岁，穿着笔挺的西服，家长们在台下坐了一片。六七岁的小孩子好像卡在自己的西服里，没有办法施展出力量，再大一点的小孩就可以做出一副和西服相适宜的姿态来，而更大一些的，就试图在这种姿态之外再发展出自己的人格，这就是社会化的过程。而他们从这么小就被甄选出来，进行这样的操练，社会化和天性在他们身上有很凸现的痕迹。因为我平时接触的都是些问题小孩，看到他们时候不禁想，好一群上流社会的小孩子。

小孩子们唱了各种文化的圣诞歌曲，其中还有一首非洲的圣诞歌，配着一些非洲的传统乐器。当乐器和节奏响起，好像大家顿时被拉去空旷而充满了热气的非洲草原，尽管，这和充满了圣音的多声部童声有一些冲撞。合唱团指挥是个干练的女性，她对于声音在不同环境和空间的分布很敏感，她调整小孩们的站位，用手势指导他们发声的强度、音高，变化，就像是一个老练的大提琴手调试她的琴键。她充分利用音乐厅的空间布局，让第一声童声从舞台后面传过来，于是声音变得悠长。最后四首歌曲是德国的圣诞曲目，又有一些熟悉的旋律响起。掌声过后，孩子们唱着赠送曲目一点一点退场。

最后是圣诞夜。圣诞夜那天和老夫妇一起去做了礼拜，是我第一次参加圣诞的礼拜。我们去的是耶城西的席勒教堂，因为退休了的图林根州主教要来，而老夫妇很喜欢他。一路上都很黑，从教堂门口走进去坐满了人，老夫妇特意在前排坐了位置。执事布道几句，然后是合唱一首圣诞曲目，再接着布道。在中断和末位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室内音乐手奏了几首曲子，有两个大提琴，两个小提琴和一个低音提琴，在教堂空旷的大厅传播开来，很美，可惜末尾却没有掌声，他们静悄悄的上来，静悄悄的离去。然后主教来了，长得很和气，站在话筒前面说了一段话，大意如下：圣诞节是我们全部神职人员的节日，因为一到这个时间我们就会变得很忙碌。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圣诞节意味着不同的东西：灯光，圣诞市场，圣诞烧酒，假日还有礼物。一家人会聚在一起，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喧闹，人们会发愁到底送什么礼物比较好，小孩们则惦记着圣诞老人，还有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可惜我们已经老的无法消化。然而这些开心的都会过去，如果我们问自己，圣诞节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最有代表性的是什么？也就是我们最想抓住的是什么？如果小孩子一定会很快地回答：礼物。但是随着我们年龄的增加，我们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们就越无法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当我们经历过苦难，失去了亲人，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认为唯一留存下来，那个最重要的，在心底的不会被夺走的东西？基督教的第四个圣者，约翰纳斯说出了他的理解。他用三个词语来概括它。当我们经历了很多，失去了许多我们原本希望挽回却无力挽回的一切，到底什么是不会随着圣诞节的落幕，随着拆开礼物，随着筵席的结束，随着圣诞老人的离去，那个最终留下的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约翰纳斯说，那是光（Licht），生命（Leben）还有爱（Liebe）。我们渴望光，阳光，月光，烛光，还有那些人造的光亮，有光的时候就会让黑暗退却，让我们感到温暖。圣诞夜，圣诞市场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灯光，或夺目或暗淡的，如果没有这些光我们就会觉得它不像是圣诞节了。透过光，我们不仅感到温暖，而且借着他们分出事物的形态，让我们看清眼前的路。这是一个士兵在1924年画的一幅木刻画，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斗篷，这是玛丽亚在斗篷下抱着耶稣，木刻的明暗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衣服的褶皱，远处的光清晰地分别出她的模样，以及她怀里的小孩，它诞生了，一个生命，而玛丽亚爱它，正如神爱世人一样。因为生命之光还没有熄灭，我们仍然有可能性，而爱给我们去实践一切的动力。因为有这三样事物的存在，世界所以可爱。这是我们每年这个时候坐在这里重复讲述一个故事的原因，当我们渐渐老去，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无法回来，而有些东西是我们一生感到珍贵的，当我们认识到它，我们总会愿意把它分享给周围的人，把它从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这才是圣诞节之所以存在的意义。这也是我今天在这里最想要告诉你们的事，也希望，并且请求你们也能把它们传递下去。

o du fröhliche, o du sel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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