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白日梦》选章
(2009-08-17 18: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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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白日梦文化 |
分类: 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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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贴出两个样张,供朋友们先睹为快——
《藏地白日梦》选章
何小竹 著
6
我遭绑架了,这个意识越来越清晰。但我浑身无力,想抬一下手,动一下脚都十分困难,好像它们已经不在我身上。
“我的手机呢?我要我的手机。”我说。
“你看,他又想起他的手机了。”沙哑的声音说。
“那又怎么样?手机我收好了,不会给他。”女孩说。
“我要给我妻子打电话?”我说。
“打电话?想都别想。你被绑架了,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女孩说。
“疯子,你跟他说绑架?”沙哑的声音说。
“他早晚都会知道,没关系的。”女孩说。
“他要吼起来了怎么办?”沙哑的声音说。
“我不吼,你们放心。让我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我说。
“叔叔,拜托了,别闹了好不好?被绑架的人是不能打电话的,这是规矩。你没看过电影啊?”女孩说。
我感觉她在用手梳理我的头发(手指纤细,且有点冰凉),意思是让我安静下来。但事实上,我内心很安静(或者说麻木),并不想发脾气。女孩问我看过电影没有?废话,看不看电影我都知道绑架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下,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很清楚。但我不能不担心妻子,我们约了在蓝厨房吃晚饭,庆贺结婚纪念日。刚才虽然在电话上发了脾气,她一气之下也挂了我的电话,但她过一会儿气就消了。这是肯定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气消了,就一定会按时到蓝厨房去,所谓不见不散。但要是她去了之后,却发现我根本不在那里,她会是什么心情?什么感受?会着急成什么样子?而我从来是一个守时、守信的人。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准确地说,是个意外),我去不了了,虽然这不是我的责任,但总得去个电话,给她说一声吧?
“那你帮我打个电话,行吗?”我恳求女孩,“告诉她,我因故去不了了,但礼物我是买了的,我会找机会送给她。”
“礼物?什么礼物?”女孩好奇地问。
“结婚纪念日礼物。”我说。
“在哪里?给我看看?”女孩说。
“你看过的,就是你卖给我的维塔斯的门票。”我说。
“草,搞半天,你买门票就是为了这个啊?浪漫浪漫,不错不错。那买项链也是这个意思啰?”
“是的。你是不是可以帮我打这个电话了?”
“我们会给你老婆打电话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沙哑的声音说。
“是啊,我们绑架你,就是为了让你老婆拿钱来赎你。所以,不用你说,我们都会给她打电话的。”女孩说。
“疯子,你话太多了,请注意分寸。”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分寸?我是你管大的吗?”女孩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有点沙哑起来。
“没时间跟你斗嘴了,现在是做正事的时候。鸿哥他们快到了,我们现在就出去。快,过来搭个手。”
沙哑的声音一边命令女孩,一边走过来架起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外面走。女孩也确实“听话”地闭了嘴,跟在旁边,用她的身体支撑着我,让我在行走中保持住平衡。我再次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而女孩身上的体温也在此时给了我一丝安慰,至少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慌了。但我的眼睛还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64
我们花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才走近了一顶牧民的帐篷。但帐篷外面的木桩上栓着一只黑色藏獒,让我们一下心生胆怯,不敢贸然上前。这只藏獒比小孟的那一只高大威猛多了,看上去真的就是一头野兽。它一看见我们,没有任何犹豫,一下就蹿上来,龇牙咧嘴地发出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好在有木桩上的那根铁链套着,将它的脖子死死拽住,不然我们就彻底完蛋了,当然也没必要花钱买什么羊了。
狗吠声惊动了帐篷里的主人。先是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然后又跑出一个小女孩,站在帐篷前好奇地看着我们。他们的头发黑而卷曲,像乱草一样纠结在一起。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印着一些黑色的污痕,配上圆圆的大眼睛,显出几分调皮、可爱的模样。那只藏獒还在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往我们面前蹿动。我真担心它再疯狂一点,就会把那根木桩连根拔起来。小女孩跑过去,拉住了铁链。她的个子比小男孩还小。藏獒在她的手上开始安静下来,最终放弃了向我们进攻的企图。接着,一个身穿藏袍的女人从帐篷里弯着腰探出身来。她的一根辫子盘绕在头上,辫子的中间夹杂着一些彩色的绒线和珠子。她应该不到三十岁,但脸上的容颜却显出一种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的苍老。她面带笑容,看着外面,用藏话向我们问好。我立即将双手合在胸前,回以“扎西德勒”的问候。这时候,帐篷里又走出两个身高和体魄都差不多的男人,他们的藏袍围在腰上,头上是那种藏式的毡帽,脚上是镶着彩边的靴子。我尝试与他们交谈,但语言不通,大家就只有相互看着点头,或者不明所以的笑。然后,其中一个男人做出一个手势,口里说着“牙沛,牙沛”。我虽听不懂,但却看明白了,是邀请我们进他们的帐篷作客。
他们的帐篷要比我们的那种旅游帐篷宽敞多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真的就是一个家,而不是仅仅供睡觉的临时的非正式的居所。但它又不是我们习惯上说的那个家。其中最大的区别是,他们随时可以将这个家“折叠”起来,轻松自如地带着上路,去到他们想去的另一个地方。而我们的那个家则没法“折叠”,因为其中多余的东西太多,而那些多余的东西恰恰又是我们割舍不下的。因此我们终年被自己的那个家所固定(严重地说就是“囚禁”),而他们则可以带着这个家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走,又四处生根。
我终于看清楚,帐篷里一共是八个人,一个妇女,两个男人,以及五个孩子。我想起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某些藏族地区有一妻多夫的习俗,而这多个丈夫可以是亲兄弟,也可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或多个男人(卓玛央金也曾告诉过我,即使不是一妻多夫,一个藏族女人有几个相好的男人也是比较正常的)。丈夫们相处融洽,各有分工。只是,做母亲的可能分不清这些小孩谁是谁的。但似乎也无需分那么清,他们都是父亲,小孩们都叫他们爸爸。这在汉族人看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眼前这两个男人相貌很接近,可能是兄弟俩,但也可能不是。五个孩子中三个是男孩,两个是女孩,年龄最大的那个是男孩,大约十二三岁。其他几个孩子或在玩耍,或在帮着母亲做简单的家务,只有这个男孩盘腿坐在草地上专注地看一本书。我想他既然在看书,可能懂汉语,便过去看他读的什么书,准备与他攀谈一下。我坐到他的旁边,看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教科书,而且是数学书。让我意外的是,翻开的书页上,除了我能认识的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数学公式,其余的都是我不认识的藏文。我问他上几年级了?他上学的学校在哪里?现在是不是放了假?男孩将目光从课本上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显然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发现,他的眼睛有点红肿,流着眼泪。凭我粗浅的知识(或者说经验),这小孩多半是患了角膜炎。我想起自己身上刚好带有一支“润洁”眼药水(是在康定时连同其它必备药品一起购买的),便拿出来交给其中一个男人,连说带比划,告诉他眼药水的用途。男人说了一句感谢的话(从表情上猜测),并将眼药水拿给另一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看。女人正俯在一只木筒上打酥油茶。她停下手上的活儿,在藏袍上擦了擦手,拿起那支眼药水左看右看,然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要把眼药水还给我。我想她可能还不明白它的用途,或者就是对这东西有怀疑。由于语言不通,我没法跟她解释,心里很着急。还是那个男人走过去,指了指拿着书本流泪的男孩,然后又指着手中的眼药水,叽哩咕噜地跟那个女人说了一通。女人听了男人的述说,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俯在那只木筒上打起了酥油茶。男人则拿着眼药水走过来,跟我握了一下手,说了句“图基切”,然后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句话我听懂了,便对他说,不用谢,并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男人看见钱,连连向我摆手。我知道他是误会了,便做了个用嘴啃食、咀嚼,又用手摸肚子的系列动作,最后晃了晃手中的钱。男人看了我的表演,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用生硬的汉语说:“明北明北。”
男人跟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也笑起来,并放下手里的活儿,弯着腰去一只口袋里翻检。最后,拿了一些糌粑、酥油,和一块黑糊糊略有半尺长、半尺宽的干牛肉出来。女人想找一个可以装这些食物的东西,但找不到。我只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裹上那些食物。然后,我拿出两张面值百元的钱,递到男人手里。白夏米果,男人摆着手说。不要钱?或者嫌少了?我又加了一张。白夏米果,男人继续摆手,并转身往帐篷外走。我拿着钱,困惑地看着敖哥。敖哥说,他可能是说不要钱。我说,这怎么行,钱一定要给的。我又走到女人面前,但她看见钱就像看见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朝帐篷的角落里躲。这举动真的把我吓着了。另一个男人盘腿坐在地上,一直冷静地看着我。我抱着一线希望,走到他的面前。扎西德勒,我说。他露出一口白牙,朝我点了点头。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那包食物,然后将三张百元的钱递到他面前。他笑着摇头。我又加了一张,他还是摇头。我想,加法不行,做做减法试一下。于是,我减去一张,再减去一张,最后手里只剩下一张。他虽然又摇了一下头,但还是笑着伸出手来,将这最后一张收下了。图基切,我很高兴地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提起地上的食物,退出了帐篷。
就这一会功夫,外面草地上的景色已经大变。天空低垂下来,堆积起一团一团乌黑中带着桔红和蔚蓝色斑块的云朵。而整个草地则呈现出一片墨绿的色调。迎面而来的风中有一股湿润的气息,并夹杂着草和野花的芳香。我回头向他们的帐篷望了望,想问问这天气是不是要下雨?但知道这没用,只挥了挥手,向他们表示告别。
“卡里沛,卡里沛。”
我听见他们从背后传来的话音。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话音,虽然我不是十分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藏地白日梦》 何小竹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