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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学校有一间房子,是我刚调入川大做讲师时学校分给我的。我和我老婆在这间房子里结的婚。是那种老式的单身公寓房,真正的单间,没卫生间,没厨房。后来我老婆单位(航空公司)分了更好的房子,三室二厅的套房,很舒适。家是从学校搬出去了,但那间单身公寓房还被我保留着,没退。我的理由是,上课期间,我也好有个午休的地方。我老婆也觉得不退的好,但她的理由比我的要伟大多了。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那间房可以作为你的创作室。她的意思是,我只要想写作了,可以不回家,独自呆在学校这间单身房里。但是,她又捏着我的鼻子头说,别借机搞师生恋哦。
我当然没对她说现在不流行师生恋了。我老婆是个单纯的人,但也很聪明,尤其对此地无银一类的表白比较有洞察力。就算真的不流行师生恋了,我那样说也显得虚伪,好象我一个人住在学校就真的万无一失了。我老婆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我不能在她面前假装自己毫无魅力,让她疑心我是不是在韬光养晦,要搞什么阴谋。对付像我老婆这样的女人,最好的招数就是无招数,也就是诚实。所谓无招胜有招。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能因为我老婆单纯和善良,就铆足了劲儿做个坏人。所以,我也不能明明还没有写小说的冲动和计划而慌称自己要写小说,呆在学校不回家。我觉得那样做无疑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这样的蠢事我不会做。再说,付出这样的代价呆在学校里干什么呢?我的同事(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些老同学)说,值啊,付出的肯定值啊。我问怎么个值?他们说,你可以打通宵麻将而不受老婆管。我说我不喜欢打麻将啊,更别说熬通宵了。他们又说,你可以把朋友三五成群的邀到房间里来喝酒,老婆眼不见心不烦。我就笑了,我说我老婆本来就好客,把朋友邀我家去喝个烂醉都没关系。他们最后便说,你可以有地方搞师生恋了。于是,我就告诉他们,现在不流行师生恋了。这反驳让他们终于哑口无言。因为他们从自己的身上认识到我这个判断所蕴涵的无可辩驳性。说白一点,他们(这些打从毕业就留校做老师的同学)10多年来没有哪个有过如此艳遇。我一言切中要害,大家都显得很无趣。
不过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几乎整个系上的师生都知道了张非老师还在学校空着一间房子。一天,一个女生就来问我了,张老师,你的房子出不出租?
已有一些老师将多余的房子出租了,租给亲朋好友,但多数是租给了本校的学生。现在的学生不愿意住学生宿舍,希望有自己的空间,在校外租房住的不在少数。像我这样空着的房子,学生很感兴趣,既满足租房者拥有自己的空间的条件,还不在校外。这个女生问我之前,已有3个男生先后来问过,张老师,你的房子出不出租?我都回答说,不出租。几个男生还想劝说我,空着也是空着,张老师,你就租出来算了。我坚持着没有答应。这次这个女生问我,张老师,你的房子出不出租?我就有点动心了。我说,我要回去和太太商量一下。那女生也是我们系上的学生,我教过她课,对她有些印象。她看见有些希望,脸上很兴奋。张老师,你太太要是同意了,我请你吃冰激凌。她还问我,你喜欢什么味的?我很不自然的笑了笑,也许成不了,我说。我不敢保证。确实,我有种预感,我老婆十有八九不会同意我将这房子租出去。女生见我神色迷茫,便推了推我的手臂,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她说,祝你成功。
我要这个成功来做什么?为了一个冰激凌?如果失败了,又怎样呢?就吃不到那个冰激凌了?那个女生就会说,张老师,你失败了。她会用很失望的眼神来加强我内心的失败感。她也许还会说,张老师,尽管你失败了,但我还是要请你吃一个冰激凌,你喜欢什么味的?以此让我在失败之余,再增添几分内疚。我失败了,就因为我没能将房子租给她吗?我想不是。也许,我没能说服我老婆,这才是失败之所在。我好象在事情还没进行之前,就已经接受了这个逻辑,并开始按照这个逻辑去行事了。
我老婆果然不同意。
“是因为要将房子租给一个女生她不同意?”这个女生问。
“不是。她不会想到有师生恋这样的问题。”我说。
“师生恋?”女生笑了,“你说你老婆不会想到这个问题,难道是你想到了?”
“我更不会。”我说。
“真逗。”她一甩飘逸在胸前的长发,“那就是我会了?操。”
我觉得她把问题完全说一边去了。
“你认为我很失败,是吗?我理解你的感受。”我说。
“我有什么感受要你理解?你很失败吗?我说了你很失败吗?你没把房子租给我你就很失败吗?我没租到你的房子我就会认为你很失败吗?把我看成什么了?最多,有点失望而已。”
她语速很快,正如在课堂上,一般女生站起来跟老师说话的时候,都会有的那样的语速。是紧张,也可能是激动。
其实我老婆不愿意将房子租出去的理由很简单明了,她是对我的写作还抱有极大的期待。她认为我一定会写小说的,所以这房子得空着,随时准备着这一天的降临。她说,她对此很有信心。她认为我是个文学天才,写出好小说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这象征未来写作圣地的房子一定得留着,谁也不租。就是男生也不租。但这理由我怎么好给我的学生说?那不是很可笑,很傻吗?
张非老师想当作家了——这消息会不胫而走。
还是张非老师的太太鼓励和支持张非老师当作家的呢。
看看,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肯定有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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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你就从没相信过我能够成为一个作家。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拿着一叠手抄的诗稿,紧张而又腼腆的递到我手上。
“请张老师批评、指教。”声音有点沙哑,与你艳丽的容貌极不吻合。
我接过诗稿,开始翻阅。说实话,作为文学期刊的编辑,我过目了太多的自称是诗歌和小说的文字,对这样的职业阅读早就不耐烦,也自然练就了一种阅读的本领,那就是,假装很认真的在读,其实是在想用什么样的言辞,说出来既不伤人面子,又不让人误以为自己真有写作的天赋。
说老实话,当时读你的诗稿的时候,我也是在做这样的盘算。
“我对诗不太懂。”这是我将诗稿还到你手上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当时听到我“批评”和“指教”的这句开场白,神色十分迷惘。你就以那种迷惘的神色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咽下了。你那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估计,对于像你这样已经有着丰富舞台经验的演员,这样的慌乱是少有的,不经常的。
“就像我对你的舞蹈也提不出任何意见一样,”我说,“对于诗歌,也基本上是个外行。”
“张老师太谦虚了。”你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嗓音依然沙哑。
“但是,这些句子,”我提高了一点声调,“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美,舞蹈的美。”
你脸红了。但很明显的,你也开始放松了一直紧张着的情绪。
“这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用手指了指你一直紧贴在小腹上的那一叠诗稿。你的小腹很平坦,裹在一条稠面碎花的连衣裙下,这样更衬托出你胸部作为你身体第一高峰的突出轮廓。
“别安慰我。”你说。声音很小,依然沙哑。
你应该还记得这一些情景。但后来的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有人以很懂诗的样子说你的诗写得好,你便飘飘然起来。于是你开始真的认为我不懂诗,甚至也认为我准备写小说的计划不过是说说好玩而已,是为了在你面前表明自己还存在的一种虚荣。
“小说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写的?”你直言不讳地说。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当时就问你。
“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吗?可见你真不是一个写小说的料。”
“深刻。”
我无地自容,你很高兴。
那时候我们已经同居了。我的一切懒散、邋遢、愤世嫉俗而又眼高手低的毛病都在你面前暴露无遗。你虽说年龄比我小,但眼光却很毒,一眼就看穿我是个不思进取却又耽于幻想的享乐主义者。一个缺少崇高理想的人。一个低级趣味的人。我的低级趣味表现在:不爱洗澡,甚至对洗脸刷牙也是敷衍了事,还不惜撒谎,没刷牙而慌称刷牙了;喜欢结交无追求的狐朋狗友,夸夸其谈,虚度光阴;拿下流当有趣,说话带脏字一点不文明;对性爱无节制的着迷,无浪漫温柔的前戏,习惯直奔主题,完事后便事不关己的倒床抽烟,暴露出大男子主义的本来面目;自私,极端的自私,特别的自私……
就因为这样,你判定我不是一个写小说当作家的料。
我辩解过,为自己开脱过。我告诉你,你所厌恶的这一切,恰好是当作家(以及艺术家)的一些基本素养。我举了很多可资证明的例子。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当代的,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被我作为样板特别提到的作家和艺术家就有李白、唐伯虎、李渔、巴尔扎克、陀思妥也夫斯基、卡夫卡、凡高、高更、郁达夫、无名氏……等等等等。你鄙夷的一笑,他们的名字你背得如此烂熟,你的名字呢,有几个人知道?我又辩解说,我还没开始啊,我开始了不就和他们一样了?言下之意,只是个时间问题。你又一笑,说,那我就看你开始吧。
也怪我自己不争气,我开始后的失败都让你看到了。
“小说不是那么好写的吧?”你说。
不得不承认,你是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也有那么一点先见之明。
“不过是曲高和寡而已。卡夫卡不也是身后成名吗?”我说。
“你脸皮也太厚。你说的卡夫卡,他写了多少?你又写了多少?你无天才,勤奋一点也好呀。这一两年,你就那老三篇,也想当卡夫卡?别气死我了。”
“准确的说,是四篇。”
“我知道我知道,那也算一篇啊?你好意思把那个也算一篇啊?真是气死我了。”
“怎么不能算一篇?好多名著也是未完成的半截货嘛,比如《红楼梦》。”
“张非,我这样告诉你,如果你真这么恬不知耻,你去死吧!”
看来我当时真是把你气得够戗。我很想缓和一下气氛,我觉得两个相爱的人(没征求你的意见,不知这样定义你是否同意)为这些事老这样争吵下去很不值得。于是我就说,我要死了谁陪你睡觉呢?我没想到你对此话的反应那么强烈。嘻,你很尖利的冷笑一声,指着我的鼻子(老实说,已经不仅仅是指着,而是真的将指头戳到了我的鼻子上,你尖锐而犀利的指甲在我鼻尖上划开了一道不长不短的血印),用你特有的沙哑嗓音骂道:
“球了张非,这世界上就你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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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没有出租,我的确有一些内疚,上课时见到那位女生,我根本不敢正眼看她。虽然她已经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我却没法做到坦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失败。我老婆也觉得房子成了一个问题,老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写作呀?造成我极大的心理负担。幸好那一堂写作课我灵感突发,有了一个能将小说进行下去的开场白,闲置在学校的那个单间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老婆也舒了一口气。她欢天喜地将我的日常用品送到学校,为我收拾房间,搬来家里尚未用过的全新的透着百货公司气息的床上用品,把我们婚后去一些风景区拍摄的很亲密的照片贴在墙上。我老婆说,她隔一天就到学校来看我一次。
刚搬行李来学校的那天下午,就遇上那位女生。由于老婆在旁边,我没和她打招呼。她很异样的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就擦肩而过了。后来我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又碰见这个女生。
“住校了?”她问。表情怪怪的,不明白她是否话中有话。
“是的。你都看见了。”我说。
她缩起脖子吃吃的笑了几声,也没再说什么,端着自己的饭盒很高兴地走开了。
她高兴什么呢?看着她的背影,我发了一会呆。
一位男生走来和我打招呼,问我怎样看待王朔骂金庸这件事?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件事。王朔骂金庸什么了?我问那男生。于是,那男生眉飞色舞的给我讲了一大通媒体上有关王朔骂金庸的新闻报道,情绪十分激动。我听完后说,传播学上有一个定律,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就是新闻。那男生乐了,说,你也骂金庸是狗?我笑了笑说,我没那个意思。然后他又问我,你读金庸的小说吗?我很肯定的回答,我绝对是个武侠迷,而且也只看金庸的,别的武侠,什么全庸、古尤都不看。男生又问,金庸是文学大师吗?我说,王朔都说他不是了,那肯定就不是了。男生很兴奋,马上问我,你很喜欢王朔吗?我说,你想我喜欢他吗?也许我这回答歧义很大(至少可以理解为有两层意思:一是“你希望我喜欢他吗”,二是“你以为我会喜欢他吗”),男生一下显得很困惑,有点不知所措。我又说,王朔小说风行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写小说,但我的小说没有一篇被杂志接受。那男生就笑了,自以为很聪明的说,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哈哈哈。我看了看他那张长满了小痘痘的娃娃脸,不置可否的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也打了一个哈哈,便端起饭盒往食堂外走了。
从我搬来学校后,我的老同学们很是兴奋了几天,以为多了一个玩伴。结果,他们得知我是躲这里来写小说的,便很失望。虽说他们也是事业有成的人,但见到一个昔日的同学,现在的同事严肃认真的想当作家,仍然觉得有不可思议。哈哈,一个文学中年。我知道他们背后是这样调侃的。
那个女生现在很注意我了。
她常常在课堂上无缘无故的看着我笑。有时候在校园里碰见,她会主动和我打招呼,问一些很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吗?”她问。
往往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问了:
“你是什么星座?”
我说我是金牛座的。她嬉嬉一笑:“金牛座的男人很花心的。”
“不过,”她马上又说,“但据说每次都会像真的一样。”
再不然,就是这样的问题:
——你一天抽几包烟?
——是用电脑写作吗?哇,还用笔啊?很酷。
——你的方位感怎么样?
——假如你在一个荒岛上走进了一间小木屋,看见里面有一个女孩,一只苹果,一把枪,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你去过拉萨吗?
——你的人生格言是什么?
——最喜欢的动物?
——你的幸运数字?1,2,3,4,5,6,7,8,9?
——看周星驰的电影吗?《大话西游》,看过吗?
——你爱你老婆吗?你们一周做几次?
——你的小说有性描写吗?你怎样看待“美女作家”宣称的“身体写作”?
——对填字游戏的兴趣有多少?
——你相信上帝吗?你自我判定属于那种有宗教感的男人吗?
——你的心理年龄有没有超过真实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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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可以买一台电脑来写作的,我老婆说,买一台二手的,她问过一个懂行的朋友,不贵。但我喜欢铅笔在纸张上划动、摩擦的那种感觉。我甚至以为,自己正是为了这种感觉而始终不泯写作梦想的。我还不能在专门的稿笺纸上写作,雪白光洁的打字纸也不行。我喜欢收集废纸,各种废纸,比如用过的台历本,旧信封,各种帐本和表格、机关打印文件、商业传单,等等,用其空白的背面,作为书写的纸张。这是写作者的一种怪癖。作家通常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怪癖。所以我也有。我不是说因为作家都要有怪癖我才有的,而是我一开始写作就有了这怪癖。没有可解释的原因,有点莫名其妙,但也算是自然而然的。就是说,我不是刻意为之,为怪癖而怪癖。我尝试过用专门的稿笺书写,但根本就写不下去。写在这样的纸张上的句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写的,枯涩,虚假,还有点装腔作势。我觉得在废纸上书写就没有任何负担。铅笔在一张旧信封的背面写下的字迹看上去就很舒服,就想接着往下写。写到字迹变粗变朦胧的时候,我知道该削削铅笔了。于是,我边抽烟,边用小刀削铅笔。这个时候是最享受的。我削铅笔的小刀是很普通的小折刀,随便在文具店里买的那种。我对削铅笔的刀以及点烟的打火机都是不讲究的。有些人对电工刀、瑞士军刀特别喜爱,收藏很多。有的人对打火机也是,讲究品牌,特别对芝宝打火机情有独钟。我不这样。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在废纸上用铅笔书写的怪癖了,其它的就得有点平常心。就得极简主义。一个作家要有点怪癖,但怪癖不能太多,太多了就会疯。我觉得要控制好这个度。要学会控制,这对一个写作者很重要。
我老婆隔一天来看我一次,她说话算话。所谓来看我,就是来我这里过夜。我们结婚以后一直保持两天一次的做爱频率,这习惯不能因为我要写小说而改变。她下午下班之后来,先为我做一顿饭。平常我都是吃学校食堂或者以方便面对付,这一顿也算是为我改善伙食。身体对写作和做爱都很重要,我老婆对这个道理的认识比我还清楚。她喜欢给我炖点鸡汤,一只乌骨鸡,加点山药、党参、枸杞什么的在里面。这样的汤我没写小说的时候她也要炖的。现在不同的是,熬汤的时候还要加几尾鲫鱼。鱼可以补脑。但我又听说鱼吃多了特别对语言不敏感,也试着建议她鸡汤里不要加鱼。我老婆问我这理论是听谁说的?我支支吾吾的,当然不好对她说,这话是你说过的。你可能记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欢吃鱼,那也是我叫嚣着要写小说的时候。后来小说没写成功,你就讽刺我说,鱼吃多了吧?叫你别吃那么多鱼,你看你看,都吃傻了吧?
我老婆还是坚持往汤里放鱼。这也好,万一到时候又没写出来,我也是预先跟她打过招呼的,是吃鱼吃傻了,怪不得我哈。我想真要是这样的结果,我老婆会心甘情愿承担这个责任。她很善良,我了解。但话是这样说,我还是不会将责任推到她的身上。况且,这次我很有信心,不会写不出来。
在这屋子里做爱其实很不方便。首先床就是一张单人床,很有局限。床的四条腿还老是像醉汉一样摇晃。尤其激烈的时候,还要发出难听、可笑的嘎吱声,很令人分心。再就是屋子里没有卫生间,做完后要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穿越长长的走廊到公共卫生间才能冲洗,十分麻烦。还有,这房子也不大隔音。本来也算是砖混的建筑,照说不应该不隔音。但我却有过那样的体验,就是深夜上卫生间的时候,在走廊上听见过其它房间里传出过类似的声音。所以,每次我都要告戒我老婆,别叫别叫。我老婆自从明白叫的妙处之后,她就一直爱叫。但在我们那个家里随便怎么叫都是没有问题的。在这里叫却让人心虚,觉得有点不合时宜。我老婆说好嘛,不叫就不叫。但叫惯了不叫还真不行。我老婆说,不行不行,这样憋着上不来。我很爱我老婆,几次做下来,也觉得确实委屈她。我说,那你还是叫出来算了。看得出来,她也被这问题搞得很不自信了。她说,要不你拿棉花把耳朵堵上,只要你听不见就行了,算我没叫。我老婆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她有时候粗心,有时候又挺心细的。她早就察觉到,只要她叫的时候,我就很恐惧,完全的软下来。还好,我老婆并没像你那样读过弗洛依德,还不会追问我是不是以前受过什么刺激。她只是很天真的出了一个在耳朵里塞棉花的主意。我说好。但真这样做的时候我又笑了起来。这次她是真生气了。笑什么笑?她把我从身上推了下来。我记得一个叫沈宏非的作家写过,做爱是不能发笑的。但我的确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笑出声来。我解释说,我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个成语:掩耳盗铃。同时由这成语我又现造了一个歇后语:张非和陈艾做爱——掩耳盗铃。
“以后不准发笑了。”我老婆其实也笑了,但她还是很严肃的警告我。
“一定不笑。”我保证。
知道我后来怎么做到不发笑的吗?我悄悄的把棉花从耳朵里取了出来。
“哎,怎么回事,你又听见了,是不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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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没有课上的每一个时候,我都在写作,或者干着与写作有关的事情。比如:削铅笔,冲咖啡,收集废纸,抽烟,思考,看窗外的银杏树,下楼散步,回忆,阅读,自言自语,等等。我也在这一切的间歇,照照镜子。我看见自己的神思有了异样。这是一个写作者沉浸于写作时候都可能会有的面容变化。我问来看我的老婆,我是不是变样了?她嬉嬉一笑,是烟抽得太多了吧?于是她告戒我,要少抽些烟。我说,这不完全是烟的原因。她没有继续追问是什么原因。她说,总之少抽一些烟是不会错的。说是这样说,我抽的烟却都是她买来的。而且,是劲头很大的骆驼。
我写的是一部关于怀念的小说,四个男人怀念一个女人。这四个男人就是高棉、张玉修、陈刚,还有我。那个被怀念的女人就是你。现在是1999年,我39岁了。我觉得我现在来写这部小说已经完全承担得起。这也是一个擅长回忆的年龄,有着恰当处理往事的经验和优势。可以看山不是山。或者,如果需要,也可以看山还是山。可以将周围环境在视线内减退到最单纯的颜色。稍有恍惚,就可能出现幻视和幻听。许多的言语以不同的声调纷至沓来,我只需将它们理出头绪,分派到各个段落。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细节可以穿越时空新鲜的来到眼前。我的铅笔在这些细节中驻留。我本身喜好朴实、简洁的句子。但情之所致,也不惜有些迎合,将辞藻华美到极致,不由自主被一种语调与节奏所牵引,恰如此时。有时候我就不得不停下笔来,在陈旧腐朽的木地板上来回走上几圈,平静一下心绪,同时也缓解遣词造句给自己带来的紧张。如果第二天没课,我会写到很晚。已书写过的纸片我会很小心的用别针别起来,锁进抽屉。我对我老婆说,现在别看,写完再看。也有这样的情况,我已经上床入睡,却突然在梦中惊醒。于是再次穿衣起床,打开桌上的台灯,将已锁进抽屉的手稿翻出来,重新加以删改。我最喜欢下雨的时候。雨声掩盖了现实,让我更容易回到往事中去。下雪也很好。下雪让一切过往的细节分外的清晰。但迄今为止,也仅仅下过一次雪。
下雪那天,在堆满废旧钢管的水塔边,我碰见了那位女生。
自从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我所教的写作课就大不如从前,变得毫无生气。我常常会思绪中断,口齿含混不清,大脑一片空白。学生们也是经常的无精打采,眼神呆滞。我开始照本宣科,视讲台下的学生如无物。早有按捺不住的学生拍案而起,我却全不加理会。大家无趣,只好昏昏欲睡。
那天,那女生提一只红色塑料水桶站在雪地上。
“是去洗澡吗?”我问她。
“啊,你也去洗澡?”她问我。
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一起往澡堂的方向走。
已经是中午,雪有点融化了,通往澡堂的小路上是一片黑白相混的泥泞。有几次她差点滑倒,都被我伸手抓住了。我抓住的是她的手臂,大约从腋窝处往外移动三寸的部位。手臂内侧,就靠近她的乳房。她的手臂裹在丝绸面料的袖管中,我抓住她手臂的手感觉到一种温润。后来我怕她还要跌倒,就抓住她的手臂不放。这样,我的手就挨近了她手臂内侧的乳房,那里的温度比手臂略高一点。这种触觉也让我能够想象出它的体积和形状,应该是一对不错的乳房。直到走近澡堂门口,要开始分入男女浴室了,我们才松开手,她走右边,我走左边。
“洗完澡你干什么?”我问。
“看电影。你呢?”她问。
“继续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