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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课(上)

(2008-01-15 15: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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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课

小说

校园

文化

分类: 小说

何小竹——

 

写作课

(首发于《芙蓉》杂志)

 

1

如果可能,我将代表他们所有人,对你说:我们还爱着你。

所谓所有人,其实就是四个人。高棉,张玉修,陈刚,还有一个就是我。我们有幸在不同的阶段,分别(或者叫轮流)做过你的恋人。我们也相信,你应该也没有忘记我们。高棉现在在一个叫吉首的偏远地区工作,还是做他的老本行,据说已经是有点名气的舞蹈编导了。张玉修从成都回了重庆,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儿子。陈刚“下海”了,在深圳办了一家公司。我十年前就到了成都。我来成都的时候就听说你不在成都,去广州了。我现在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前不久升了副教授。我本来不认识他们三个人。好象顺序应该是:高棉是你的初恋情人,其次就是我,我在高棉之后。我之后是张玉修。然后是陈刚。当然陈刚之后还有,但那已经是另外回事了,不在“我们”之列。我有与他们联络的想法,是从1999年开始的。我先是联络了高棉。我觉得,我们几个与你有关系的男人应该相互认识一下。可能的话,还应该在一起聚一聚(你也许觉得这念头有点疯狂和不怀好意)。刚好,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另一个朋友那里得到高棉的电话。我按那个电话打过去,一个女的接的,我估计她不是高棉的老婆就是高棉的女友。她说高棉现在不在家,她给了我高棉的手机。我就这样和高棉取得了联系。到2000年,我才与张玉修和陈刚联系上。情况都还比较理想,我们几个男人之间相互都没有什么反感。这你也应该感到欣慰。张玉修的老婆也是跳舞的,他自己也还在歌舞团干着琵琶演奏的专业。他们的儿子上幼儿园了。陈刚还单身,感觉得到他公司的业务做得很好,自称是钻石王老五。我们通话都没有遇到什么障碍。我们都以你为开场白,你的名字就像我们的一个江湖切口。这事情很有意思,肯定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联络上他们之后,我的最大感受是,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恨你,尽管是你当年无情的抛弃了我们。我们真的是还爱着你,回忆起过去总是那么美好。除了回忆,我们还共同交换有关你离开我们之后直到现在的一切信息。不否认的是,这方面的信息我收集得最多。他们还取笑我像一个谍报员。我说,兄弟们,见笑见笑。

 

 

2

我的情况似乎先要额外的向你介绍一下。

我长胖了。就是说像所有中年人一样发福了。分手的时候(是1986年吧)我还算得上是个瘦子。现在,虽说不上是胖子,但体重已在75公斤量级上高居不下。体现中年男人特征的啤酒肚在夏天的时候尤其显眼。有眼袋了。抬头纹和鱼尾纹也爬到曾经是棱角分明,被形容为“英俊”的那张脸上来了。那种被你调侃过的深刻的表情,现在也肤浅多了。现在我的女学生们都说我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还透着几分幽默。我在1991年结的婚。一年后,我就联系工作调动,最终选择了四川大学文学院,在中文系教写作课。我老婆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比我小十来岁,是西南航空公司的职员。不错,我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人们都说我老婆是美女。美不美女我自己不好说。但性格好是个事实。我后来就是发狠要找个与你性格相反的人做老婆。不是我一个人说你脾气怪,有野心。他们也都这么认为。但是我们一致喜欢你的怪脾气,欣赏你勃勃的野心。所以,你千万不要介意。我们以如此坦率的语言谈论起你,绝对是没有恶意的。

还是继续说我自己吧。这些年我在事业上的追求也不多,教书的事情纯粹是应付。前两年我盼着的就是学校能分一套更大的房子,现在这套房子已经到手,觉得人生可追求的东西实在不多了。我也不打算要孩子,一是我老婆就像我的一个孩子,二是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未实现的梦想需要下一代去替我实现。有朋友说,你现在是个副教授了,再奋斗个教授吧。我说算了吧,学校的那些教授我见得多了,俗不可耐,见到他们我就想笑,还有兴趣与之为伍?做副教授我已经很惭愧了,也是因为要分房子,才出此下策。现在房子到手了,头衔什么的无所谓了。我的房子装修得也很简单,没往上面多花钱。但我对自己的书房很满意。所有的书都有了落脚地。我没事就看书。我还保存了你的一些照片,以及我们的合影。你别紧张,我并不是偷偷摸摸藏着这些照片的。我老婆知道这些照片。甚至我老婆也喜欢你,她说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她对有事业心的人均抱有好感。她还说自己是一个没什么抱负的传统型女人,比不上你。她其实是谦虚了。她在公司做会计,就要升主管会计了。但由此你也看出来了,你为这么多人所喜欢,真的是很了不起。

现在,我的情况你大致知道了。其实你也应该清楚,这样无所事事也不完全符合我的性格。我虽说是有一点吊儿郎当的人,但也不至于颓废到底。前几年也有过再开始写作的计划。只是,在课堂上教授写作久了,自己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写过几个小说的开头,都没能写下去。我还想过把我们过去的那些事情写出来,就算是编个电视连续剧,也比现在播放的那些电视连续剧要厉害一些吧。但这样的念头终归也是个念头,真要下笔又觉得很难。你知道,我别的爱好也不多,到现在也没爱好上打麻将。朋友说,你身在成都不打麻将,真是不可思议。我也说,是啊,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是我对“麻将”这两个字过敏吧,一有人喊打麻将,我就想到“小市民”三个字。也没什么过硬的理由,纯属个人偏见吧。

大学里的那些同事倒是生活得热火朝天的。不说别的,分了房子之后的装修,就让他们投入了称得上是狂热的兴趣和精力。那期间我们校园里真像过节啊。我也凑热闹去看了好多家装修过的新房,真是一家比一家豪华,一家比一家别出心裁。感觉是教授们把一生积聚的才华和财富都耗在那些地板、吊顶、壁柜、音响灯光和盥洗间上了。历史系的一个教授把自己的客厅和卧室装修得像个原始人洞穴。我们中文系的一个老兄从进门就开始立罗马柱,一直立到厨房,还有裸体的雕塑加喷泉。平常这些人都叫穷得厉害,公共汽车票价上涨20%也可以成为他们好多天的话题。但一到装修,几万乃至十几万的钞票就抛了出来。我就想啊,看来我的生活方式是跟不上趟了。这些教授们据说是很好的利用了自身的知识服务于社会,获取本职之外的额外收益。就是说,他们多数都有社会兼职。比如我们中文系的那位老兄就在某某广告公司兼了个什么总监,不仅家装可以豪华,现在已经开上了私家车。是啊,光靠教授那点工资做得成什么呢?说来这也无可非议。我是自己把时间没当金钱看。同时也是多年的惰性。所以,我也开始问我自己,难道我真的就不可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了吗?就是在这期间,我开始想到了要联络一下你的其他几个旧相好。开始也没明确的意识到这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给高棉通了第一次电话之后,我一下发现,这倒真是一件值得去做一做的事情。别人可能会笑话,这种私事有什么意义可言?非但无意义可言,甚至很无聊。值得欣慰的是,我老婆并不这样认为。

 

 

3

我老婆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她属于小巧玲珑型。脸比你的小,眼睛也比你的小,胳膊和腿比你的小,乳房也比你的小。虽说什么都要比你小一号,但四肢却没你灵活。毕竟,你是做过专职舞蹈演员的。我记得你可以很轻松的将两腿分叉开来摆成一个“一”字。你的腰向后弯下去双手可以撑住身后的地板。我老婆就不行,虽小巧,却无你的柔软。从一些时尚杂志上看,似乎像你那样的宽脸盘已经过时了,改为赞美小脸了。但我还是保守着“面若银盘”这样的古典审美趣味。算了,不说这个,要和现在的时尚较劲那是自作自受。还是说说我老婆吧。我老婆这人主要的优点是脾气好,懂事。当我给她说了想联络你的几个旧相好,并开始打电话实施这个在别人看来无聊透顶的计划时,她没表现出一点惊讶和丝毫的不快。相反,她表现得很平静,很理解。她甚至还说,现在像我这样记恋着旧情的男人已经不多了。她这话是我有一次独自在书房翻看你的那些照片被她撞见时说的。我当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的想拉一本杂志过来将你的那些照片盖上。但是我老婆马上用微笑示意我不用这么尴尬和狼狈。她款款的走过来,轻轻坐到我的腿上。我们就这样一起观赏着你的那些照片。她当时是刚洗完浴从浴室出来,头发比较湿润,还透着一股夏仕莲洗发香波的味道。靠近我的她的裸露的肩部的皮肤,也有一种香味,是浴液渗透进皮肤之后的一种带有合成香型的味道。这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曾经也有过以这样的气味坐在我腿上的时候。你人高马大,可是比她要有压迫感多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双腿发麻却不敢吭一声。我了解你的脾气,我如果吭了,你会不高兴的。

接着说我老婆坐在我腿上与我一起观赏你的那些照片。她被你的美迷住了。她说像你这样的身材就是女人看了也会有冲动的。她特别还用她小巧的手指触摸了一下你照片上突兀而出的胸部。果然,我们彼此都冲动起来,就那样坐着做了一次。……不说这个了。其实,她对你是有所了解的。也就是说,她对我们俩的过去并非一无所知。但绝对不是我亲口告诉她的,至少不是我有意要告诉她的。我可不是那种爱拿过去的女人在现在的女人面前炫耀的男人。或者说,将过去受的伤害拿到现在来倾述。我想主要还是了解我过去的那些朋友们,他们的嘴不严。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些关于你的故事并没使你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坏女人的印象(自然我也没给他留下坏男人的印象)。她好象还有点佩服你,说你善于抓住机遇,是个聪明的女人。对于那些认为你是将一个又一个男人当成梯子和铺路石的恶意评价,她不以为然。男人就爱装无辜,她笑着这样说。虽然她还没说出我们这些男人应该为曾经拥有与你的那一段记忆而倍感幸福与骄傲这样的话来,但我想,那意思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你也许想不到吧,你后来(就是离开成都以后)的那些情况,其实多数都是我老婆帮我收集到的。不好意思。说实话,她才像一个谍报员一样,打探着你的蛛丝马迹。还有张玉修和陈刚的电话、地址,也是她帮我弄到手的。我有时在一旁偷偷的看着她,心里就疑惑,她对此事何以有如此大的热情?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4

怀疑她有不可告人的企图,这样的念头,只不过是划过我意识表层的一个玩笑。

我老婆是很单纯的,除她之外,我就没见过还有比我老婆更单纯的女人。要我举个例子吗?这样说吧:我的口袋里装了一件(我们设想是避孕套这类)敏感的东西,假如是被你发现了,你一定要顿起疑心,穷追不舍,大吵大闹,非得要我对一个子虚乌有的偷情故事供认不讳(你别介意或者想要有什么辩解,依你的脾气这是完全可能的)。而如果是被我老婆发现了,她首先会好奇的问,怎么身上揣了这个?我说,买的。她于是说,耶,给我看看。她拿在手上摸了摸,再笑一笑,还给我。放枕头底下去,她这样说。然后,花几个晚上,我们共同兴高采烈的将那一打玩意儿用个精光。她丝毫不往你想的那个方面去想。而事实上,她不想是对的。因为那东西确实是我买的,我也确实是买来准备与她一起用的,只是买了之后就忘了告诉她。你已经看出来,我是想用你的复杂来衬托她的单纯。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假设没有说服力,那么,再举一个实际的例子吧:

有一次(也是我们新婚不久吧),我们住在一家旅馆(也算是度蜜月吧),睡到半夜,被什么声音吵醒了。说得详细点吧,这旅馆是风景区那种比较简陋的私人旅馆。我们度蜜月住进这样的旅馆倒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它那种木版房的款式比较浪漫一点,且在一片桦林的近旁,真的就是林中小屋。而正规的酒店则离景区有一段间隔。但是,这样的林中小旅馆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主要的说,就是不怎么隔音。所以,就有那声音半夜将我们吵醒的事情发生。

“是女人的声音。”我老婆听了听,比较肯定的说。

我也听出是女人的声音了,虽然我还有点迷迷糊糊的。

“她好象是病了?”她露出关切的神态。

我清醒了一点,也听出隔壁那女人发出的是人们通常叫做呻吟的声音。但是我说:

“她没病。你放心睡吧。”

我老婆却突然毫无睡意,甚至从床上半坐起身来,还抓了一件毛衣披在身上。

“肯定是病了。要不要过去看看?帮着去叫医生?”她这样问我。

我当然是很不耐烦,也为她的单纯觉得好笑。这时候我就想到了你,要是此时此刻是你在这个小旅馆,被那声音吵醒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我弄醒,并坚持要我再和你做一次。其理由就算是被感染吧。甚至你会因为反正隔壁的声音已经那么大,那么,你也不准备收敛你的声音。不仅不收敛,可能做出来的响动比隔壁的还要大。尤其高潮来临,你那声音听上去简直可被形容为惨不忍睹。要是我们处在这样的情境,比如在隔壁做的是我们俩,我老婆听到的是你在那种时候发出的声音,她没准还以为我杀了你呢。事实上,我老婆在这种事情上的确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就算是快乐到晕头的那一瞬间,她也是紧咬住嘴唇,仅仅鼻孔里发出轻微的一点呜呜声。当然她也有呻吟的时候,那一般是肚子疼或牙疼。就是如她所说的,生病了。

面对如此单纯和善良的老婆,我该如何解释?

“她那是在享受。”我这样说?

“她正在和一个男人做爱,就像刚刚我们做过的那样。”或者这样毫不讳言并现身说法的向她解释?但她多半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她会想,怎么可能呢?确实,她刚刚做过,却并没有像隔壁那样呼天喊地。

“那是叫床。傻瓜。”最后我是这样告诉她的。

 

 

5

你也可能觉得她傻吧?其实,她不傻,也跟你一样,是一个蛮聪明的女人。只是她的聪明不像你那么一目了然。最大的区别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聪明。这很有意思。她常常爱说,哎,我真傻。神态可爱极了。

“那是叫床。傻瓜。”我用手指头在她身上戳了一下。

“哎,我真傻。”她把半只脸贴在了我的身上。

她很聪明,有悟性。她由此学会了叫床。轮到我们下一次做的时候,便如法炮制。我很过意不去。我委婉的向她解释,不是所有的果实在结果之前都要开花的。当然,这是一个比喻。换句话说,吃辣椒的时候不一定非得说辣。哎呀,好辣。哪怕你的确感到了辣,也不一定要说出来。但这还是一种比喻。我没法不用比喻。对于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女人,我不能直接的告诉她,你可以不叫,如果你确实不想叫。

确实,她没有叫的习惯。但是她很在乎我。她也经常说她很爱我,这种爱甚至不看重肌肤的接触。她是很追求精神感受的那种女人。她很有浪漫气质。她认为我们只要经常双眸含情,就不需要再有那种更剧烈的运动。只要在嘴唇上轻轻的吻一吻,她就会产生出一种眩晕的感觉。或许,那就是传说中的高潮吧?她会这样去猜测。因此,她视做爱为可有可无之义务。就是说,完全是因为我表现出在这方面的乐此不疲,是我单方面的爱好。但是她顺应我,甚至有时也很配合我,因为她爱我。她实际上是一个不太在乎身体的女人。她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她重的是感情,所以她特别在乎彼此心灵的感受。你觉得幸福吗?完事之后,她会这样问我。我说,幸福。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把她与你是同等看待的。你问我的是,舒服吗?我的回答是,舒服。这是一样的。你看重身体,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就像她看重心灵。这是一样的。你对高潮有近乎宗教般的执著,你是一个高潮原教旨主义者。请原谅我用词不当。我想说的是,你过分的倚重了身体某一部分因频繁收缩而制造的紧张感。可能你不太能接受用这种物质主义的口吻来谈论你的膜拜偶像。事实上,你就是一个物质主义者。但是你还不够彻底。你不彻底的地方,就是你把这种纯生理的反应导向了成功与失败这样的形而上学的层面。每当高潮不现,你就会有一种失败感。你自己沮丧不说,还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人。不仅仅是眼光,你还会连续几个晚上以冷冰冰的臀部对我,以此方式(这方式在雪莱的诗里面曾经有过描述),来传达你内心深处的责备。当然,性医学上有关性受挫的心理研究文章也已经证明,如此情况下,受挫一方再有一些摔盘砸碗的举动也是不足为奇,不以为怪的。我是否说得严重了一点?也许。也许是我自己的敏感。也许是我对现在的女人过分的偏袒了一点,才对以往我们之间的一些嫌隙陡生一股怨恨。不过你放心,这并非我的常态。当我回溯往事,一般来说我对你总是充满怀念之情的。这样说一点不是虚伪。你误解我太多,包括此时此刻,你可能继续在误解我。

 

 

6

大学校园的春天让人心绪烦乱。当春天来临,一个行走在校园中的大学副教授内心的焦灼与无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很多花朵都挤到一块,在春天争相开放,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川大虽不敢说是全国高校绿化最好的,但也算是绿化得还不错的其中之一吧。反正,在一栋楼与一栋楼之间的路径上,不想与盛开的花朵遭遇那是很难的。很多花我还叫不出名字。我也偶尔像我们系上的那些老学究那样,以极端严肃认真的表情站在一棵树下端看那些花朵。我之所以说是偶尔,是因为我看过一两次之后就很难为情。尤其当盯住一朵花看得仔细了,就觉得自己特别的下流,特别不是东西。我猜想那些老学究们没有我这样的意识和感受。他们不会觉得自己下流,更不会意识到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他们看那些花朵,看得比我还仔细,还痴迷。他们看出了诗情画意,看出了美的奥妙及学问。是的,有一次一个老学究(据说是专攻宋词兼及《管锥篇》的权威)在看过那些花朵之后,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还若有所思的问我,你看出了茶花和玉兰花的不同之处了吗?我迷惑不解。我说,当然,一是红的,一是白的,很不一样。不,他说,是花瓣的构造,与颜色无关。我忙问,花瓣的构造怎么了?老学究说,一个轻薄,一个肥厚;一个外翻,一个内敛,巧夺天工啊。听他说完,我笑一笑就急忙的走开了。我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

我心烦意乱其实并不直接与花朵有关。

作为一个文学教授(准确的说是副教授),我对春天的敏感超过数学系的教授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春天让我更加倦怠。春天里吹来的每一缕风都饱含了催眠的因子。而写作课又是一门枯燥无比的课。像我这样对春天有生理反应的人,这样的季节站在讲桌边是很要命的。一个女生提问,我看了她半天,不知道她所云为何。如此迟钝的反应,自然惹来一片哄笑。这位同学,我说,对不起,我可能是有点感冒了,你能不能把你刚才提的问题再提一遍?那女同学很生气,但她还是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以沉默表达她对一位心不在焉的老师的抗议。老师,一位男生开始发言,我能不能代替刚才那位同学将她的问题重复一遍?很好,我说,谢谢你。我看着这个男生,努力想要在头脑中搜索他平常留给我的印象,以及有关他的性格、学识方面的信息。他恋爱了吗?他和那个正在生老师气的女生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自告奋勇替她重复刚才的提问呢?而那个女生,她并不漂亮。她有些什么个人资料储存在我的脑海里呢?喜欢诗歌?对了,是个什么诗社的成员。那个男生也好象是那个什么诗社的。校园诗人。那她刚才提的问题一定与诗歌有关了?现在,这个男生正在复述着那个问题。他说的是普通话,这说明他是一个外省学生。普通话也不是十分标准,有河南口音。我为什么听出是河南口音呢?我突然笑了。想到河南口音我突然笑了。那个正在提问的男生也突然停顿下来。有什么不对吗,老师?他看着我,表情诧异。是我突然的笑让他诧异了。我很抱歉。没有什么不对,我说,你继续。然后,他继续。但我还是集中不起注意力。他发音的口型太可笑了,这是我又一个新的发现。我又想笑,但我不能笑。我狼狈极了。我强忍住笑声的表情使我狼狈极了。我又看见了那个生我气的女生,她也在暗自的笑。是幸灾乐祸吗?还是她也觉得那个男生有可笑之处?我想真的听一听这个男生在提什么样的问题。或许那些严肃的文学问题有可以帮助我抑制住那个已经在喉头涌动多时的笑声。我听见了,他已经问到在市场经济下诗人如何确立自己的位置?诗歌的作用又体现在什么地方?越来越多的诗人宣称要放弃抒情,那么请问,放弃了抒情,诗歌还剩下什么呢?失去了抒情功能的诗歌还是诗歌吗?另外,诗到语言为止和诗从语言开始是两种不同的诗歌理论吗?它们对诗歌创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请老师解答一下。果然是与诗歌有关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抑制那个涌动在喉头的笑声也果然奏效。我点点头。但我并没如他期望的那样马上回答这些问题。我又走神了。我在想,这是他的问题吗?不是啊,应该是那个女生的问题。这个男生不过是在帮她复述而已。那么,我该对着那个女生回答问题呢,还是对着那个复述者男生?但也可能是这些问题的所有权本来就属于那个男生,是这个男生私下(他们是一个诗社的,也可能还是一对恋人,在接吻的间歇)传授给这个女生,然后由这个女生将其在课堂上公开出来。这就是说,女生才是一个复述者。我将目光在他们两人的脸上游弋。我清了清嗓子,似乎已经拉开了回答问题的架势。我也愉快的发现,在我清过嗓子之后,那个生气的女生的表情此时已柔和了许多。她也许真的是想要听一听我对这类问题的见解。我从她的表情上看出某种虔诚。那么,作为一个文学教授(准确的说是副教授),她的老师,我有责任和义务回答她的问题,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但是,我转念又一想,作为个人,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与她平等的,也热爱过、关心过当代诗歌的读者,我有没有权利不回答这个问题呢?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回答。作为个人,我说不知道,是我的诚实。而作为老师,我说不知道,似乎就是失职了。这是在中国的大学课堂,约定俗成的观念是,老师没有不能回答的问题。不能回答学生问题的老师,要么是没有水平,不学无术;要么就是吊儿郎当缺乏起码的敬业精神。而我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后者。我的吊儿郎当几乎是公认的。在这两难境地中,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我说,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

后来我反省自己,我要是再聪明一点,完全可以换一种更妥当而讨好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我可以做出对那些问题早就成竹在胸,却并不想急于回答的样子,然后反问全班的同学,有没有对回答这些问题感兴趣的同学?好,请把你的见解说来出来让大家听一听。这就足以引导出一场关于诗人及其诗歌在市场经济下的角色错位和功能缺失的课堂讨论(附带讨论一下在诗歌创作中究竟是遵循“诗到语言为止”好还是“诗从语言开始”更正确)。而我呢,只需要假装倾听(附带沉思),偶尔给予回答问题的同学一两句启发性的(实际上也就是似是而非的)提示。完了,我以老师的权威给予讨论以总结性的归纳、评判(顺便赞扬一两个发言积极分子)……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也可以说是缺少热情)要这么去做。我被春风吹得倦怠不堪,只想草草了事。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以耍横的方式解决,这在我10年的教书生涯中也算不上是稀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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