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一百年和几十年
何小竹
最近,有朋友又开始对加西亚·马尔克斯发生兴趣,到处找他的《族长的没落》。我正好有一本,就借给了她。这书定价一元六毛钱,何时的版本可想而知。
马尔克斯以其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闻名。尤其在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说他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写作一点不夸张。拉美文学爆炸,魔幻现实主义,是那个时代文学界最流行的词语。在这种影响下,马原、扎西达娃、色波、余华、格非、苏童、洪峰、莫言等本土“先锋小说”家脱颖而出。这批作家分别出生于50和60年代,本来就在孤独中长大,《百年孤独》的到来,一下激活了他们对“孤独”的文学想象。那边的“孤独”是一百年,这边的是几十年。但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边找到了与那边的相似性。没有这样的相似性,魔幻现实主义这颗拉美制造的炸弹不可能在中国引爆。马原、扎西达娃、色波们在西藏,那地方魔幻起来更现成和方便。内地的余华、格非们在其身处的现实中要“魔幻”起来相对困难一些,于是,将“想象”的时空推至民国,就是我们通常概念中的“解放前”和“旧社会”,“魔幻”的效果就一下被渲染出来。当时他们那些小说都发表在文学杂志上,那些文学杂志都很畅销。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都读过马原们的“先锋小说”。这些小说现在可能很难读,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在当时呈现出来的无法阻挡的才华。
《百年孤独》不仅影响了写小说的,写诗的也陶醉其中。那时候,写诗的不是每个都爱读小说,但《百年孤独》是一定读过的。诗人李亚伟及他的“莽汉”兄弟们,更是将此书读得乐不可支,大有将马尔克斯当成他们在遥远的那边的一个“莽汉”兄弟(或大叔?)。我能猜想到,李亚伟最乐不可支的一定少不了书中的这样两个情景,一个是一批杂耍艺人来到小镇马孔多,手上提着两砣磁铁,于是乎全镇的锅碗瓢盆破铜烂铁都被吸出来,跟着磁铁跑。再一个是,布恩迪亚上校的弟弟还是叔叔,每晚疯狂做爱,喊叫声和床板的吱嘎声吵得全镇的人都睡不着。“狗日的,过瘾。”亚伟就曾经这样对我说。
毫无疑问,我也是《百年孤独》在中国的第一批狂热读者之一。可以这样说,作为一个在汉文化圈长大的苗族后裔,《百年孤独》激活了我的“民族记忆”。受其影响,我开始写后来被称为“巫术诗”的组诗《鬼城》和《黑森林》。当时有一位诗友,很擅长考证哪个中国诗人的诗有哪个外国诗人的影子,我就问他,那你看出我的诗有哪个的影子?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想了一想说,看不出。我就笑了,知道他一定没有看过《百年孤独》。苗族有许多民间故事,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和经历中也有许多类似《百年孤独》那样神经兮兮的人和事,只是没看《百年孤独》时不觉得。它们是处于黑暗中的记忆,没有马尔克斯递过来的这束魔幻的光的照射,就发现不了。就这点而言,我的情况跟扎西达娃发现西藏的情况比较接近。不过,一般来说,诗歌上受《百年孤独》影响,不像小说那么“显眼”,即那么表面化。因此,那个诗友就算当时读过《百年孤独》,要从我诗中考证出来,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印象中,那时候人们对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不怎么注意。中篇倒是有两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和《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被人们经常提起。但是,我认为他的短篇也非常的让人着迷。尤其是那篇《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跟诗一样,跟童话一样。多少年来,我没事就要找出来读一次。而那部《百年孤独》,反而是那时候(二十二、三岁)读过之后,再没读过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