妠妠（西安穆斯林语：祖母）去世了，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爸爸（祖父，读四声）撑了几年后也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哭。我哭不出来，虽然我使劲想伤心的事，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拼命挤眼睛，但眼睛总是干的。他们的死对我来说就像冬去春来叶落花开那样自然。我曾经为此惶恐不已：难道我是一个冷血动物？仔细想想，我的冷血是有历史案底的。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母亲下楼时不慎滑倒，屁股垫在着一节节楼梯上，像坐滑梯那样摔了下来。我和妹妹看在眼里，却狂笑起来，父亲冲过来，给了我一耳光，大喝道：“畜牲，滚！”然后把痛出眼泪的母亲抱回卧室。我一只手捂着肿起来的脸，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一想起妈妈刚才摔下来的情景，就忍不住又抽着冷气笑起来。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快要死了，我和妹妹趴在床边，听她嘱咐后事。母亲说了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得，只是清晰地记得哭得稀里哗啦，醒来时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这个梦让我很欣慰，以为我并非自以为的那样麻木不仁。而且，它打消了我的一个忧虑：看来我不必担心在父母亲的葬礼上哭不出来了。西安的穆斯林分为三种教派，其中一种名为“三台”，留长发，蓄胡须，遇有丧事，家属不得号哭。我在内心是很赞成不得号哭这一条的，因为我哭不出来，在丧礼上不痛哭失声，那不惟没有礼数，简直就是禽兽了。
    在哭这个问题上犯难的，据我所知还有我母亲。她经常借故不去参加葬礼，理由就是“不会哭”。我们的教派名为“该提姆”，对于丧礼上的恸哭很有一套礼数。一个不会哭丧的成年女人，是会遭人诟病的。我的三姑妈是一个哭丧高手，若遇丧事，她往往前脚还没跨过门槛，哭声就已经送到了停放尸体的房间。我母亲这样不会哭得人只会干嚎或者呜咽，三姑妈却将哭丧变成了一出歌剧。她的号哭通常以“我的连心的某某啊。。。。。。”开始，然后历数死者生平事迹，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闻者无不潸然。我还依稀记得几句妠妠葬礼上姑妈的哭词：“我的连心的妈呀，你就这样把儿女撂置了呀，从此没了主心骨这家可就散了呀，你把儿女拉扯大不容易呀，60年你拉着架子车把我们养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