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选》——2019我的年度荐书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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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契诃夫著;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汝龙翻译的契诃夫算得上经典中的经典了,汝龙的译笔让人佩服,只是我读不懂俄文,不知汝龙的翻译,文字顺畅、冷静、节制,是否就是契诃夫原文的风格?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一直为人称道,奉为范本。曾有一种说法,把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列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大师。但在我看来,契诃夫的水准要在其他二人之上。莫泊桑和欧·亨利的故事都过于戏剧化,在对人物内心的发掘上,未曾达到契诃夫的高度。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常常缺乏跌宕的情节和曲折剧烈的冲突,叙述又平实而克制。不会有欧·亨利式的结尾,莫泊桑式的浪漫。契诃夫许多代表作,既缺乏诱人的情节转圜,又带着郁结沉重的氛围。充斥人物内心的矛盾和挣扎。然而,契诃夫又不会用过多繁复琐碎的心理描写,往往稍作点染后,就戛然而止。对于读者而言,阅读这样的文字恐怕很难有轻松愉悦的感觉,远不如莫泊桑和欧·亨利的作品,给人强力的情感刺激。因此,要选择契诃夫的作品,读者虽不必焚香沐浴,正襟危坐,但也要做好一番自我折磨的心理准备。
契诃夫的人生只有四十四年,却创作出七八百篇的短篇小说,数量可谓惊人。从契诃夫的小说中,读者能清晰地看到一个作者如何从青涩走向成熟。早期的契诃夫小说讽刺露骨,叙述恣肆,思想单纯,注重描述人物的外在表现。如中国很多读者熟知的《变色龙》中,警官奥楚蔑洛夫趋炎附势的善变,完全是戏剧中小丑的夸张;《在海上》,描述一个新婚女子为了金钱而出卖肉体,尽管描述中并没有夸大的成分,但选取的视角却颇为戏剧化,情绪表达强烈却又浅白。《一个文官的死》情节夸张、极端,《胖子和瘦子》中的描写对比强烈,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没准契诃夫也会成为欧·亨利一类的作者,然而,随着创作经历的丰富,或者更多得益于人生阅历的增长,契诃夫逐渐蜕变,作品走向严肃与深邃,少了很多浮夸。
《草原》是契诃夫创作中期的一部作品,也是这本《契科夫短篇小说选》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小说,但整部小说结构松散,仿佛就是主人公叶戈鲁什卡的一段旅行日记。当目的地到达,故事也结束了,只是人生无数旅程中的一小段,很快就会被忘记在历史的风中,除了倾盆大雨中,天际的闪电,深夜草原,篝火旁那些脸,那些性格各异的车夫们。契科夫在细枝末节上着眼,将戏剧化的冲突抹去,却营造出一种舒缓而隽永的诗意氛围。
随着创作年头的增长,契诃夫下笔愈发节制,笔下的人物愈发立体。大部分人物没有过分夸张的言行,未曾经历太多惊心动魄的人生,即便有些情节,在另外一些作者笔下,可能会铺陈出大量惨烈惊心的情节,在契诃夫这里,也仍旧维持了冷静的笔调。如《在峡谷里》,经历了孩子被人用开水烫死的丽巴,契诃夫只是让她在月光下抱着孩子的尸体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和偶遇的几个路人聊了几句。没有呼天抢地的悲伤,只有沉默的忧伤。小说最后,杀人者衣食富足,志得意满,丽巴却仍旧和母亲回到原来贫困的生活,好像发生的一切都已被忘记。
晚期的契诃夫小说看上去很平实,内在的张力却愈发饱满强劲。纵然在文字中埋藏着汹涌的愤怒,契诃夫却一样露声色地叙述,不见陡然拔高的情绪,倏忽紧凑的节奏。契诃夫冷静如上帝,引领着我们,经历人世的悲欢,走过死亡的幽谷。
十八世纪末,许多文学家已从注重描绘社会生活场景的现实主义,转向更加关注人类的心灵,各种意识流作品作正在萌芽。对于人物的心理描述,使契诃夫后期作品更为深邃,但契诃夫对心理描写,也有自己独特的处理方法。《吻》中,被人错认,得到一个意外之吻的里亚博维奇,心理上种种的盘结激荡,契诃夫并没有用大段的独白来表现。虽然的确有很多笔墨用在主人公的心思转圜上,但契科夫同样用了许多对话,琐碎的场景,似乎漫不经心地叙述着,将原本应该极其混乱的思绪隐藏在白描式的行文中。和日后很多意识流写作相比,契诃夫没有那么大的跳跃性,他似乎是处在转型期的一个作者,在心理现实和社会现实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
契诃夫原本就是学医出身,以小镇医生的身份行医多年,严格说,写作只是他的业余工作。因此,在契诃夫的小说中一再出现病人和医生的形象,就毫不奇怪了。精神疾患,在契诃夫的小说里,经常和严肃的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精神错乱》里的瓦西里耶夫,身处极尽香艳的声色之地,却诱发了他的精神错乱。那些风月场所的女子,却让他产生巨大的痛苦。他觉得那些女人犯罪而满不在乎,堕落而不知救赎,他不知该如何拯救他们。在苦思冥想中,一条条解决方法被自我否决,当他的朋友再见到他时,他“正痛苦地呻吟着,在房间里跑个不停,衬衫已经撕碎,手也咬破了”,陷入了精神错乱。
社会问题无法解决,如果一个清醒的人,想要求解,就会被习惯了现实环境,把一切都看成合理的存在,不知反抗的人视为疯子。《第六病室》是阅读契诃夫时无法跳过的作品,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最能表现契诃夫的思想与写作风格。当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浑浑噩噩地生活,在僵化的体制下,对一切明知其不合理的问题漠然置之时,一切都按部就班,平静、祥和。然而,当他走入第六病室——一个囚禁疯人的地方,和一个疯人格罗莫夫开始讨论人生的真相,追究人类命运的终极问题时,一切都改变了。医生被身边人当做了病人,成了疯人,究竟是世界疯狂,还是医生疯狂了?然而,结局只有一个,医生叶菲梅奇在病室中死去了。
契诃夫小说总不缺少对生活沉重思索的人物:《我的一生》中那个和社会格格不入的波洛兹涅夫,放弃优越的家庭条件,想要靠自己的双手劳作来抛开庸碌的生活,求得人生的真正智慧,却在现实中,无法为人理解,处处碰壁。《没意思的故事》中对自己产生深深怀疑的教授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尽管德高望重,卓有所成,却深刻地发觉生命中缺乏了重要的东西。然而,身边人无法让别人感受到他的思想与情感,他唯有独自消沉、焦灼。契诃夫的小说中,这类总是与自己的内心斗争,与现实世界的庸俗无法妥协,他们的斗争艰苦而无望,然而,内心的烛光却让他们无法和这个世界妥协。
对于那些在世俗中懵懂生活的人,契诃夫是不齿的。《套中人》正是《我的一生》中人物的反面,代表着背离了理想,苟且生活的类型。《套中人》还带点契诃夫早期小说的讽刺夸大,他的另一篇小说《醋栗》,更能显示这类人物的生活状态。《醋栗》中的尼古拉·伊万内奇是另一个套中人,他用尽方法,只为了享受乡村悠闲、平庸的生活,用半生的唯唯诺诺、吝啬与冷漠,换来后半生丰足却毫无进取心的生活。对于这个把自己的享受作为人生目标的人物,契诃夫的讽喻不着痕迹,远没有《套中人》的夸张,但其中蕴含的褒贬却一脉相承。
契诃夫把怜悯和同情给了那些贫困者、弱小者,给了《农民》中背负着苦难的农民,给了《在流放中》在异乡受苦的苦役犯,给了《万卡》中受苦受累,盼望着回家的小学徒,给了《渴睡》中因终日劳作,无法入眠的小保姆。人类的苦难是如此相似,《宝贝儿》里面,将自己的生命寄托于他人生命的奥莲卡,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无私地奉献,为了丈夫、为了孩子活着。如果不去谈这是契诃夫的小说,改掉人名和背景,这就是一部中国传统女性的素描。契诃夫对于人世苦难的深深同情,与他对人生的思索纠结在一起,落笔怎能不沉郁又悲凉。
契诃夫偶尔在作品中露出一点光亮,也许我们反而不太习惯。《新娘》中的女主人公娜佳逃离了自己平庸的生活,但这种逃离看上去过于轻易了,也减弱了小说的力量。这是契诃夫一生中创作的最后一篇小说。
然而,契诃夫尽管对现实失望透顶,他却执着的相信,未来会变得美好。人类会懂得什么是智慧,知道什么是高尚的生活,以后的世界注定一片光明。尽管这样的生活在他的一生中是无缘看到了,但后一代的俄罗斯人将享受到一个更好的世界。1904年,契诃夫离开人间,十三年后,十月革命爆发。如果契诃夫有缘看到自己身后百年的俄罗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怀疑,他憧憬的美好世界,也许只是可悲可怜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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