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只鹤》；川端康成著；叶渭渠、唐月梅译；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今年读过的小说里，川端康成的作品最多。其实可以把今年读的几本川端康成的书放在一起说，包括《古都》《睡美人》《伊豆的舞女》和《千只鹤》，但面铺得太大，难免抓不住重点，所以先谈谈这本《千只鹤》。

这部书里收录的《千只鹤》与《波千鸟》两篇小说，是川端创作中晚期的作品，这个阶段的川端，笔下稳重成熟，含而不露，韵味悠远。虽然川端并不属于一生风格变化明显的作家，前期后期很多东西一脉相承，不曾有风格陡变的现象，但作为中晚期代表作的《千只鹤》，在川端的诸多作品中的确更显圆熟从容。

川端康成小说中最具风采的人物往往是女性，即便是《睡梦人》里从头至尾处在昏睡中，谜一样的几个女子，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鲜明的印象。读马尔克斯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苦妓回忆录》，明显受到《睡美人》的影响。马尔克斯是我很佩服的一位大师级作者，但如果要我在《睡美人》和《苦妓回忆录》之间评价一下优劣，我会把票投给川端。说到小说女性形象描绘的细腻丰富，马尔克斯不是川端康成的对手。

《古都》中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千重子与苗子，《伊豆的舞女》中舞女薰子，《雪国》中的驹子与叶子，川端康成笔下的女子往往温婉而又坚韧，有令人过目难忘的性格。《千只鹤》中的核心人物也是一对女性——太田夫人和她的女儿文子。这是一对母女，共同经历生活的起伏，母亲太田夫人先是在丈夫死后，成为主人公菊次父亲的情人，菊次父亲死后，又与菊次发生了肉体关系，太田夫人也深深为这段不伦之情折磨，最终选择了自杀。女儿文子不但目睹母亲恋上了有妇之夫的菊次父亲，也知晓母亲和菊次的不伦之恋，自己又对菊次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在矛盾中，文子最终选择了远走他乡。

在爱中，太田夫人天真如一个深陷情感无法自拔的女孩，文子则心事重重，如内心纠结缠绵的妇人，母女俩人似乎反转了年龄和角色。人物性格的矛盾，参差对照，形成整部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核心。

作为配角出场的女性角色雪子，一样使人无法释怀，她的思虑纯净而不简单。小说的题目来自绘着“千只鹤”图案的粉红色绸包袱皮，包袱就出现在雪子小姐手中。这个最终在《波千鸟》中成为菊治妻子的女人，尽管在《千只鹤》中只乍隐乍现，却如西天的一缕晚霞，绯丽而沉穆。她的存在，一面为故事引入更纠缠的矛盾，一面又似乎带来微妙的平衡。

相对而言，作为《千只鹤》和《波千鸟》中唯一一位出场的男性角色，菊次却显得懦弱而被动，甚至远不及小说中最招人厌烦的近子吸引读者的注意，近子的机心和聒噪让读者不齿，但对于她的身世，她与菊治父亲之间的关系又不免带一丝同情。然而，菊治却让人无法同情，他的懦弱，他的缺乏主动，畏首畏尾的行为，都似乎在无意中推动着故事向悲剧的一面发展。

川端康成的女性角色成就了其小说的重要特色，小说的氛围也如女人般的柔婉、细腻、沉静，晕染一丝缥缈的幽怨。情感内敛而曲折，如林间萦回的溪水，鉴照白云苍狗。

川端康成经采撷一些日本文化中独特的符号，用作故事中的象征。网友“千秋悠客2017”特别在一个帖子里总结： “《千只鹤》，写茶道；《古都》写织带；《雪国》写歌妓；《湖》写萤火虫灯笼；《名人》写棋道”。川端通过古老的意向传递绵密的情绪，影射人生的悲欢聚散。

在《千只鹤》里，古代的茶具志野陶罐成为贯穿始终的象征。这一件数百年前的茶具，原本藏于太田家中，由太田夫人赠送给菊次的父亲，最终菊次又赠还给文子，由文子亲手打碎，像走过一段轮回之路。碗口的一点红，究竟是残茶沉淀的污渍，还是逝去的太田夫人留下的唇痕？这个历经了三四百年历史的陶罐，“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在小说最后，藏着无数故事，不着一言，碎落满地，散在清晨的庭院中。

川端康成一些重要作品都走在伦理的边缘，《伊豆的舞女》与《雪国》的故事都与艺伎有关；《睡美人》讲述的是一个老人和赤裸裸熟睡的少女共度的几个夜晚，最后似乎还有一位女子死去了，换成一位其他作者，也许可以铺陈得极为香艳，但川端绝不会用绮丽的笔调，刺激的语言，博取读者的关注。《千只鹤》中，菊次和自己父亲的情人发生关系，又喜欢上父亲情人的女儿，而这个女儿似乎又对菊次的父亲有种说不清的情感。比起《睡美人》，《千只鹤》中的不论之恋恐怕更加惊世骇俗，但川端康成依旧用惯用的节奏，波澜不惊，甚至有点细碎冗长的缓缓讲述。

《波千鸟》是《千只鹤》故事的延续。《千只鹤》发表于1949年，《波千鸟》则发表于1952年，中间相差了三年。我个人看法是，川端康成真的不应该写《波千鸟》，这部作为《千只鹤》续篇出现的作品，破坏了《千只鹤》留下的悠悠余韵。“过犹不及”，道理虽然大家都明白，但真要把控住，即便是川端这样的大师级人物，也未必能做到。

《千只鹤》中很多情节是靠对话来推进的，相比之下，《波千鸟》用信件来剖白文子的心事，手法略显笨拙，川端康成小说中常有的余韵被过分直白的内心叙事冲淡了。幸好川端没有把这个故事继续延续下去，《波千鸟》作为一部未完之作，停在了那里。

在《千只鹤》中，爱是一种罪负，《波千鸟》中，爱是要远离的诱惑，却又是遥远的牵系。川端小说中的男女之情不会轰轰烈烈，无论是《伊豆的舞女》展现的朦胧，《雪国》内的暧昧，直至晚年《睡美人》里无望的难舍。川端康成小说里的人物，往往陷入沉重的悲哀。《千只鹤》和《波千鸟》中，菊治不会和文子在一起，就像志野陶罐最终将化成碎片，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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