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闲书过眼录之《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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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陈寅恪口述,万绳楠整理;贵州人民出版社。
民国年间,中国治史曾达到这样的高度,恐怕至今仍能令诸多史学家汗颜。《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并非陈寅恪自己所著,而是陈寅恪在清华历史研究所任教期间一位叫万绳楠的学生,根据听课笔记整理而成。这种程度的转述难免有疏漏和扭曲,但哪怕是嚼饭喂人,《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仍显示出陈寅恪在史学上极高的见地与深入的眼光。
魏晋南北朝是乱世,乱起于东汉之末,促成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势,西晋的一统如石火电光,八王之乱旋起,五胡十六国纷至沓来。南有东晋的偏安,可惜屡屡北伐无果,外敌没灭了,倒是内患频仍,断了司马氏的帝祚。宋齐梁陈一路更迭,北魏北齐北周分分合合,最后还是隋统一了北方,收拾起三百年乱局,华夏混一。隋虽两代而斩,但唐继之而来,一统的局面得以保持。我这里把这段历史,几句话说出来,仿佛悲欢离合一场戏,可转念细思,却是一齣演了三百多年的大剧,多少代人的生命都大浪淘尽。
谈历史,要谈成情怀,不是一件难事。感慨一下,悲愤一下,嘲谑一下,历史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但历史不能只有感性,要从感性的历史回到理性的历史,不能只如我上面所写,走马观花一番。有朋友恭维我对历史有研究,我听后唯有一笑,不是故作深沉,假装谦虚,实在是觉得自己对历史完全谈不上“研究”。尤其在看了诸多高明的历史著作后,自己那点认知充其量是业余爱好水平,俱是皮相。真想了解历史的人,要深入到历史的细节,还要能从细节中抽丝剥茧,剔抉梳理,庶几称得上研究。
陈先生治史的高明处,史实的丰富倒在其次,看《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材料虽然细密充实,但引证所出不过《晋书》、《名仕传》、《世说新语》等几部常见的史籍,未见什么独得之秘。陈寅恪的精到,在于融汇、对比和分析。对同一事件、现象不同的解释,很多歧义源自对史料的不同取舍,如看一个人,总要以言行来判断,观者的态度,常常取决于接触到此人哪些言行。对材料的取舍和分析,最能见一个历史学家功力的深浅。要发现历史的关窍,手中掌握材料的深博,眼光的刁钻,两者缺一不可。
陈先生用清晰的引证与论述解答了诸多问题:五胡的源流、成长与播迁;魏晋期间寒族与士族之间关系的演变;南朝的多次北伐为何注定无成;儒家名教、天师道、佛教对魏晋南北朝产生了何种影响;在实力上占优的北朝何以在三百年间难以消灭南朝;实力偏弱的北周为何最后打败了实力强的北齐;宋齐梁陈更迭背后,各个势力集团的力量消长;陈先生用缜密的资料,提纲挈领地勾勒出三百年间历史事件背后的动力,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历史结局,中间的规律是什么。一切的论点,都有史料佐证,有推理和归纳,彼此呼应,逻辑谨严。
陈寅恪用阶级分析的方式来谈历史的趋势,但陈先生的阶级和马克思主义的阶级不同,他强调的是政治角色、文化属性,马克思主义则更重视人的经济属性。比如陈先生试图通过各个士族集团盛衰的变迁,解释魏晋期间政权的更迭。曹魏是代表寒族的势力,司马氏的晋则是士族的反扑。西晋灭亡后北方人的南迁,除了不同地区人迁徙路线的变化,也可看出南迁之后上层士族、次等士族和下层庶民不同的状态,及这种阶级此消彼长。东晋政权的更迭首先是南方士族联合了南方当地士族,但后来,低等级的士族逐渐兴起,代替了高等级的士族,直至陈朝,庶族用自己的活力灭掉了顶替了一直处于统治地位的士族。如果从马克思主义看,结论恐怕是这些人都是地主阶级,都为地主阶级利益服务,所有的争斗是地主阶级的内斗,未免过于粗浅机械,难以触及实质。
谈魏晋南北朝离不开民族融合问题。陈先生的讲述,不以华夏为正统,没有从汉人的角度看待这段民族大冲突、大融合的历史,而是通过史料来说明,各个不同阶段,每个政权民族政策的异同,指出融合趋势的不可逆转,不同的民族政策,往往决定了不同政权的兴衰。在陈先生笔下,华夷之分不再是正邪之分,魏晋南北朝是各个民族共同分享的三百年。
整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的重点不在对人的臧否,否则这部书很可能又变得像《二十四史》中的人物列传。通过对史料的分析,陈先生呈现出的是对史实、人物背后的因果规律的探寻。比如对于清谈误国是西晋灭亡的原因之一,大概没有太多疑义。但是不是清谈的人要负最主要的责任?在陈先生看来,清谈之辈,各自的观点背后,也是其不同阶级立场的表现。这种观点的差异和个人的家族背景、文化血统有着密切联系,也和统治阶级的思想和统治策略有关。
中国人治史的传统,常把历史的功过归结为人的贤愚和忠奸,盛衰都从人心上找原因。人心的向背决定历史的走向,这个概念大抵不错,但以人心之多变,历史也能用一套固定的考核准绳,给出标准答案吗? 历史的确要关注人,但却不能把人简单化,成为道德的符号。帝王的明暗贤愚,官员的谗佞耿介,都不是决定历史的关键。研究历史的人,不能只用简单的条条框框去做历史分析。历史研究者该剥去人身上的道德标签,用事实来发现人的本质,才能接触到事物的真相,发现历史隐藏的规律。
以史为鉴是历代都讲的道理,可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历史是轮回,犯过的错误、出过的丑,换了一套装束,又重新来一遍,我们研究历史到底该从中得到什么?尽管陈先生的某些观点可能今日会有人提出质疑,有些结论下得未免仓促,但历史从来不是一门有标准答案的科学,正是不断的开掘和质疑,让我们接近历史的本真。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中,陈先生谈“含品”已进入哲学的范畴,谈天师道和佛学,又超越宗教的界限,文史哲融汇一炉之后,将历史事件背后的人心、制度、阶级、经济关系加以综合,用严密的分析探究历史的规律,尽显深厚的功力。其研究方法,仍值得现今钻研历史者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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