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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枕边书 |
有人说李劼人是中国的“左拉”,左拉的书我从来没读过,不好置评。也许李劼人真有模仿左拉的嫌疑,但至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你很难找到像李劼人一样的作家。李劼人是一个异数,不同于那个时代任何一位中国作家,他远离整个现代文学文坛独自生长,自开自落,在无人之处暗吐芬芳,转头四处寻找,才发现屋檐一角斜探出的艳粉。
邓幺姐也是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物。她不是沈从文的翠翠和三三,不是巴金的梅表妹与鸣凤,在任何时代,邓幺姐也要算一个特异的存在。只不过在时代巨变前,给了她不同的舞台。邓幺姐在幼年时代就受到韩二奶奶的深刻影响,对成都花花世界产生强烈地向往,她甚至希望嫁给老人做妾室,只要能去成都。命运让她没能进成都的大宅门,却到了小小的天回镇,嫁给老实到木讷的蔡兴顺,成了蔡大嫂,她的失落感可想而知。刘三金为她和罗歪嘴搭线,不过是催化剂,邓幺姐所向往的生活,才是让她和罗歪嘴走到一起的真正动力。与其说罗歪嘴勾引了邓幺姐,不如说说邓幺姐选择了罗歪嘴。
小说一开始,作者用第一人称描述,带出叙述者父亲对邓幺姐的评价:“凡百都好……只可惜品行太差”。在给自己丈夫戴了绿帽子后,“罗歪嘴倒有意思隐密一点,而蔡大嫂好象着了魔似的,偏偏要在人跟前格外表示出来”。对于礼教、道德的全无忌讳,放在任何时代也算是异人了。罗歪嘴逃走,蔡兴顺被抓,邓幺姐又能斩截地跟了顾天成,之前和罗歪嘴的“狂荡欢喜”好像瞬间抛在脑后,头脑清醒冷静,有主见,完全不像常见的那些没主见,唯丈夫为纲的妇人。罗歪嘴和邓幺姐一次聊天便意识到这女人的不同凡响,而那时,邓幺姐还没有显示出太多锋芒,似乎是罗歪嘴和她的一段情,放开了邓幺姐的天性。邓幺姐这样的人物,是那个时代中国小说里极少出现的。要等到大概半个世纪后,在贾平凹、陈忠实等人的一系列作品里,中国小说里才开始大批量出现类似的人物。所以,尽管有罗歪嘴、顾天成、刘三金、郝达三一大批个性鲜明的人物,但最炫目的仍旧是蔡大嫂,不管多少人物穿梭,她才是最让人难忘的。
《死水微澜》的故事背后是清末乱世大变乱,尽管李劼人在这部作品中描述的不过是一滩死水中的微澜,但山雨欲来,洋教与传统势力的冲突,哥老会和官府的关系,已展示出那个变局时代的特点。官、绅、商、粮户、市井闲杂,各色人物都有涉及。李劼人对当年川中风物的描述,成都的年节,乡间的赶场,笔触尤为精到,将一幅清末的风情图卷缓缓展开。然后,时代背景终究只是死水微澜,小说中更多的是人情。大时代可以造就风云人物,但小人物的生活仍旧要继续。小说里,郝达三惊慌失措的和太太、姨太太、姑太太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西太后和光绪已跑向山西,几个女眷都讥嘲地笑起来:“这与我们啥子相干呢?”京城没有了,和成都没有相干,大户人家肉食者尚且不谋,普通百姓又如何能关心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死水微澜》中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始终是故事背后的场景,李劼人真正关心的仍是人的命运。
小说的结构看上去很散漫,忽而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从一条线索陡然滑到另一条线索,李劼人信马由缰,不知道要带我们去往何方。但仔细读下去,会发现散漫中有着严格咬合,丝丝入扣地衔接,水银泻地的酣畅。首尾不但草蛇灰线千里呼应,人物之间错综交叉,也呈现出精妙的编织。
举重若轻真是难得的文字修为,在《死水微澜》中,这既体现于结构上,也表现在文字中。李劼人总是闲庭信步间,舒缓的文笔,娓娓道来地叙说,即便是大时代的潮涌,文辞间也总是从容不迫,不用夸大的语调,没有华丽的铺陈,却能勾勒出细部,烘托出氛围。
《死水微澜》没被让大背景裹挟,变成一幅历史观念的图解,却恰好成为时代最好的记录,让被大历史叙述湮没的生活在经历百年后,仍能浮现面前,让我们重新看到邓幺姐的酒窝,想起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有一个叫李劼人的作者,曾创造过一部被人遗忘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