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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木心余秋雨上海买超 |
分类: 指月闲话 |
多年前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出版社的介绍说《上海人》一篇曾获过某某奖,具体什么奖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当时着重看了一遍。读完了,谈不上喜欢。一万多字的长文,从理论高度谈上海人的特点:说上海人开放,而又缺乏皈依;说上海人精明和智慧,是“文化演进的精明方式”;说上海人兼容,“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当然也少不了余秋雨式的辨证反思:“上海人的眼光远远超过闯劲,适应力远远超过开创力。有大家风度,却没有大将风范。有鸟瞰世界的视野,却没有纵横世界的气概。”
歌德说:“理论是灰色,只有生命之树长青”,一直对这类描述某些地方特色的理论文字不感兴趣,部分原因在于以归纳、分类等等看似的科学方法,分析一个地域人群的特性,无论采样多么丰富,立论何等缜密,到底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人的复杂性。所谓文化云云,固然有其源流、脉络,可以导入某些理论体系之内,但文化的本色却在于生活,生活的多彩源自人的多样。尤其地域文化这种听上去冠冕堂皇,其实难着边际的理论名称,对普通人而言,地域文化就是一城一镇一村日出日落往还间的生活,就上海而言,是外滩上的红男绿女,也是弄堂间的闲言碎语。离开生活本身的理论架构虽高屋建瓴,但作为我这样的普通人,读起来终究是隔了一层。何况忽略了复杂性的简单归纳,虽言之凿凿,仍难免以偏概全的武断。
所以,在我看来,木心的《上海赋》远比余秋雨的《上海人》读起来有意思,虽然是一个多年前的上海小开来讲述海上旧梦,如白头宫女闲话玄宗,未免有对过去美好夸大的嫌疑,但木心对上海事物不惮其烦地工笔描绘,恰能勾勒出上海文化的精奥微妙。
只看描述旗袍一事,木心笔端就极尽繁复铺陈奢华之能事:
与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有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钮计明钮、暗钮、包钮、盘香钮等等。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状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木心的上海赋,赋的不仅是十里洋场的霓虹艳影,更多得是从旗袍、皮鞋、亭子间、弄堂等上海最普通的事物间,窥见普通上海人的情态与心态。听木大谈真正上海人需有的“牌头”、“派头”与“噱头”,字里行间不免有上海人自命不凡的傲慢,外乡人听来有那么一点别扭和不服气在。比如“巧言令色是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骂年轻人‘小滑头’,他不生气,抖抖单腿很得意,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人家上他的当,他不上人家的当。骂年长者‘老滑头’,他不见怪,摘下眼镜,哈了哈,揩揩又戴上,笑眯眯,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谋,果断脱略,处世术炉火纯青。”正因为这些,上海人有时为外乡人不齿,而上海人眼中也瞧不上外乡人,大家彼此看不起,反倒省了不少言不由衷的客套,相安无事。这样的做派折射出的心态,才是一个地域最有特色的文化。
生在乌镇的木心,心目中的上海,显然比身为余姚人的余秋雨更大,木心说:“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爽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反过来,木心也承认,上海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历史契机骎骎而过,要写海派,只能写成‘上海无海派’,那末,不写也罢。”上海本可成其大,无奈历史因缘际会,终于失落了木心理想中的海派。这是上海的悲哀,又何尝不是中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