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交华盖欲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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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枕边书 |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最近重读了一下《华盖集》。这本杂文集收录了鲁迅1925年所作杂文31篇,严格说其中有一篇不算杂文,是对晨报青年必读书问卷的一个回答。既然杂文的范围广博,这个问题就不必罗嗦了。1924——1926三年间是鲁迅创作最为丰盛的一个时期,从文学角度考量,鲁迅在此之后再也未能取得这样的成绩。27年大革命后的作品虽不乏佳作,但整体水平已不堪颉颃。无论从体裁的多样,风格的多变,内容的多元,此时都是鲁迅其他年代所不见的。小说集《彷徨》,散文集《朝花夕拾》,《野草》(作者称之为散文诗》,以及《故事新编》的部分作品都创作于这一时期。杂文更是丰硕,由《华盖集》始,《华盖集续编》,《而已集》,《三闲集》,鲁迅杂文的风格日渐犀利成型。
由新文化运动催生而出《呐喊》《坟》《热风》之后,运动趋于沉寂,而各类思潮也由单纯而驳杂,由合力攻击旧体制旧道德,化作彼此辩驳新思潮新观点,社会则延续动荡不宁。在北方风沙里的鲁迅,荷戟独彷徨,为阵营的分裂而苦痛,自此陷入无休止的论战。鲁迅为后人诟病的尖刻和促狭,也在这个阶段愈发显现。
抛开鲁迅的风格不论,多年来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鲁迅1927年后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但何以27年后的作品却趋向单一和枯竭呢?好在鲁迅还没有到何其芳的程度,皈依马克思后即江郎才尽,但鲁迅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接受程度,也未必超脱于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视野。鲁迅对于传统道德和习惯势力对中国进步的戕害,一以贯之的加以攻击和批判,对于国民积淀的劣根也不惮艰辛的加以斫伐。在新文化时代,对手是抱持旧物不思变革进取的旧式人物,在二十年代后期及三十年代初,一些以新派面目出现的人物,仍难割舍旧式的思想残渣,转而旧货翻新,把祖宗的劣性当成持身避世的圭臬,以鲁迅的性格岂能不加以伐挞。至于是进化论,还是尼采的哲学,马克思的理论,只要其具备改造中国拯救民魂的功效,鲁迅皆会为我所用。与其说鲁迅的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如说是坚定铲除痼疾的斗士。
鲁迅的个性是锱铢必较,尖锐辛辣,因而常常执着于论证。自27年后,更是绝大多数的精力投至杂文写作。虽成绩蔚然,却失之题材狭小,形式单调。除了个性原因,鲁迅对于改造中国的热情更胜过对文学的热情,鲁迅投身文学,是把文学作为手术刀,医治沉疴难愈国人,强调功用性,不自觉的削弱了艺术性。对于杂文,鲁迅在《华盖集》的题记里有一段辩解:
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
在一片荒翰的沙漠里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是有点不合时宜,在一个震荡颠簸难以平静的书桌前伏案疾书,也未必恰切。文学除了功用,还要遵循艺术的规律,鲁迅头破血流仍猛进肉搏的精神自是可配,而27年后的艺术水平淡薄也甚为可惜。据说鲁迅暮年曾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而终未动笔,如果少一些可有可无的杂文也许会抽出点时间吧,作为后人,我们只能叹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