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灯光辉煌的地铁站里走出来，冷冷峭峭的风夹杂湿湿的雪片扑面飞来。仰起头，路灯高高在上，浊黄的晕下，雪片旋转、交织、翻飞，从容不迫，纷纷然，渺无边际，像烟，像寂寞，从看不见的茫茫黑夜中飘来，如一种心情，毫无来由的从你窥测不到的心底溢出。

忽然想在匆匆忙忙的人流里立着看雪。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种刹那忽至的心情，或者陡然间有黑云压城的阴郁，或者恍惚中想让卑微的灵魂从扰扰的尘世中逸出。顾城有首叫《入境》的诗，揣测大约是写经航空港入境时的心境，全诗只有三句：“那么多灯火摇摇，雷米，真想和你去走风暴中安静的雪地”，风暴和安静，一对看来矛盾的词语，却如初恋爱人般，用雪粘着在一起。对于诗人，灯火辉煌人流潮涌的入境口岸充满了寂寞，在风暴的漩涡中才有心灵的安静。顾城是一个没有长大，也永远不愿长大的孩子。雷米就是顾城的妻子谢烨，可惜顾城最终没能在风暴中找到宁谧，却在风暴中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妻子，永远停留在孩子的梦里。和顾城的诗歌在一起，我们都太老了，不敢学崔健在雪地上撒野，更缺乏勇气走进风暴的中心。

一写到雪，总少不了“苍茫大地”之类的词语闪回，对于一心一统天下的毛泽东，万象奔腾，银蛇在手，一切都在风流人物万古豪情的操控之下。对没有霸业王图的无知小民，漫漫连天的雪，是庄严的仪式，宏大而肃穆，庄严中似又萦绕莫可名状的苦涩，如果硬要强拉一个词来形容，也许叫苍凉吧。

苍凉是一种时间感，在千万年间往返，譬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在时间的旷野里独自荒芜，听涛声明灭。没什么比时光更长，没什么比时光更短，跳不出去，却又挽之不住。像雪，落在千年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雪在千年前归家战士的铠甲上；雪，落在千年后，车站上是黑魆魆的人群，是无数张呼出白雾的口，在雪花飘扬中瑟瑟，等待着同一个目标，拥挤向同一个车门，素不相识，走向不同的地方。雪在无数人的肩头，一样的黑夜，一样的茫茫，归家的路走了千年，还要走多久？当你终于按响门铃，门后那个人又会是谁，是什么模样？抑或物是人非，早不是旧日妆容？在千年间徘徊的雪，一片接一片接起无际的苍凉。

苍凉用不着锁眉攥拳，做一副沧桑苦难状，苍凉是和命运的一次偶然触摸，衣袂飘然，擦肩而过，手尖相触，沁凉而悚然。《水浒》里写宋江刺配江州，小病之后独自闷闷登上浔阳楼，远望一江烟水，万叠云山，一杯两盏，不觉沉醉。蓦然想到自己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到江州，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见，不觉泪下潸然。唤来酒保，壁上提下那首著名的反诗，命乖的宋江终因这次失态逼上梁山。越是英雄越能体味苍凉的况味，风雪连天仇人上门草料厂大火熊熊，激起的不是苍凉，是英雄气，倒是酒肉杯盘之间，看一川江水滔滔，苍凉油然而起。

苍凉不是绝望，是洞悉后的一点悲悯，无奈后的一缕怅惘。仰首之际，苍凉如雪，混沌天地，吞纳古今。想万古之后，一定有人如我，会忽然想在雪中伫立片刻，苍凉悄然而至，穿透一万年的时光落在发上。像佛罗斯特的那首诗——《雪夜驻马林旁》，在雪夜，在一年中最黑暗的时刻，在幽深的林旁，和一匹马一起，看雪，纷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