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夜已深

接前两篇，转述下叔叔当时讲自己80年代出道的病案。前篇有简介过陈武叔，这篇医案纪念前辈的出发，斯人已逝，结束即是开始。尊重故人，以下文字均只记录当时我听到的原话笔记，修正口误或备注信息用（括号）标出。如果这三篇经验分享能启发到任何医者患者，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叔叔在天之灵。

“我从恩师金恒淙习医三年，当时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如火如荼，许多人都下海经商去赚钱了。那时候还赚不到钱，只能怨你自己太笨了。那时人们的生活节奏非常快，怎么赚钱怎么来，为了多赚几个钱恨不得上厕所吃饭的时间都用上。既然如此，那个年代的用药与那个时代的心态肯定是相关的。

有一天近中午时，有一个温州老板带了一个打工仔和一个朋友来看病。那个打工仔面色晄白，鼻孔插着两个东西进来了。一旁的那个老板说，这小伙子一把鼻子上的东西拔掉，血就出来了。我一看病人的脸色晄白，立马反应说是参芪证。恒淙先生说，慢着来别急。那老板接着说，最近他们厂很忙，每天晚上熬夜加班，小伙子就每天晚上吸两包廉价香烟用来提神。这样半月后，突然有一天鼻血不止了，马上去西医急诊，急诊不收，让他转五官科。五官科方法用尽还是不能止血，最后只能用海绵胶堵住，就是他来时鼻孔上插着的东西。海绵胶是堵住了，但是里面的热尚未清除，好在这个病人当时年轻才二十出头，元气充足，挨两枪都不是问题。

除此之外，此病人便秘三天，脉细数偏弦。

先生说，引热下行，主方用三黄泻心汤加秘红丹三剂：

黄连6  黄柏6  制大黄10  生代赭石30  炒栀子10  藕节炭10

血余炭10   生地30   丹皮10   萸肉12  怀牛膝12  夏枯草15

小伙子独自来复诊，诉血已止，精神转佳。因老师不在，原方再服三剂，再次来见老师时已痊愈。

此方融金慎之、张锡纯的经验，还有化裁统治血证第一方十灰散。三黄加炒栀子通泻三焦。代赭石、制军（制大黄）、肉桂是秘红丹的主药。秘红丹是张锡纯治疗血证很有名的方，只是先生把肉桂去掉了。血余炭和藕节炭是十灰散中的要药。方中大量生地、丹皮助藕节炭凉血，牛膝助大黄引血下引。夏枯草这里也是用金慎之传授的经验，清解郁热效果很好。熬夜后阴分较虚，生地、藕节养阴，而且生地凉血止血。三黄谁都会用，但能运用剂量恰当是难得的。

此方的精微之处，或说体现医者水平的是用萸肉固脱。萸肉救脱比参芪更甚，涩中有通，可以说是第一救脱药，张锡纯很喜欢用。张锡纯用山萸肉救过好多病人，李可老中医有一张方子叫破格救心汤，里面的山萸肉就取法自张氏。山萸肉又叫蜀酸枣，酸溜溜的很好吃，味酸的，性是温的，大能收敛阳气，振作精神，固涩滑脱。人体九窍都得靠精液濡养，前阴最是，精血同源，固精固津固血是一样的，所以它能治崩漏、白带、遗精。张锡纯说，萸肉敛正气不敛邪气，神农本草经上说它主诸寒湿痹。但萸肉的核作用相反，会遗精、增白带，故要去核，还要用酒蒸过。萸肉涩中有通，攻守兼备，通利九窍。“一阳来复，万象更新”，他有一张以萸肉为主的方就叫来复汤，萸肉可以用到60g，尤其是大病愈后不良，眼看着生命在凋零的。少量萸肉是涩中有通，大量萸肉是独断专行，危急情况挽救生命，先不管闭门留寇。

代赭石色红，性微凉，能生血凉血，质重，善镇逆气降痰涎，止呕吐，通燥结。恒淙老师很喜欢用代赭石。我母亲晚年肠梗阻，痰涎很重，最后没办法也是用了张锡纯的经验，怀山药加代赭石。肠梗阻在西医病房最后是禁食的，只管输液，慢慢气阴两亏，气机不降痰泛于上。我们也不说西医不好，但是他们的的观点与我们确实出入很大。代赭石质重降逆，但需要打得非常细。怀山药和代赭石一起打粉吞服，既能补气阴，又能通润燥，治疗不完全性肠梗阻很好的方子。顺便说一句，张锡纯很喜欢用山药，他对山药的驾驭可谓是炉火纯青。所以之前这张方子里用代赭石和怀牛膝共资引血下行之功。

上易热，下易寒，阳亢于上，血逆于上，所以鼻衄、齿衄，这是天地否，引火下行才能水火既济。热下导了之后有些人会出现大便矢气均增多的情况，就是气机往下走了，通了。如此再加夏枯草地龙之属，肠梗阻十有八九都拿下了。所以医要做“明医”不要做“名医”，“明”者，日月，即阴阳变化了然于心。医者阴阳得明则百病洞若观火。这里临床运用会有一个问题，就是代赭石的煎剂很难喝，可以代赭石先煎，然后纱布过滤汤汁，过滤后的东西再吞服，只喝汤汁的效果会大打折扣。代赭石一般用生代赭石，不用煅的。煅代赭石是用来收敛的，治赤白带下，因为煅是用醋煅的，酸性收敛。石类药大部分用火煅，或加醋或加酒或加水，反正让它碎。另外代赭石对肝阳上亢的头胀疼也非常有效，代赭石加石决明治头痛立竿见影，属于速战速决的霸道法，但金石碍胃，还需鸡内金、六神曲这些酶的制剂，促进药物的分解和吸收。

这个方子里还有一味血余炭，发为血之余，血余炭就是人的头发涤净在锅里煅后的产物。此药煎煮后气味极其刺鼻，在妇科中运用比较频繁，病人的依从性相对较差。但血余炭有化瘀生新的功效，和三七很像，治疗贫血四物汤效果欠佳的时候，可以加一味血余炭既能补血又能行血，缺点就是味道太难闻了。血余炭的血余最好取年轻人的毛发，否则药力欠佳。

年轻人的相火足够旺，所以可以承负三黄又是栀子又是生地的苦寒直折。丹皮活血祛瘀，夏枯草散结，金银花清热也带升散之力，这些动的药就是防止苦寒太过留淤血。真传一句话，玄机奥妙就在这些细节。方是学不完的，思维才是关键。”

好多年没看笔记，整理下来还是有新的收获，如今故人已去，不禁扼腕叹息。这样的伤感，不仅因为近年疫情未常碰面的愧疚，也为中医人的这份情怀。那辈中医的热爱，远在国学热、中医热之前，且不谈无数次经历中医黑，何以想象在改革开放白热化的大环境里，安安静静地耕耘自己的这份匠心（贫贱不能移），辩证吸收现代医学权威的优点的同时，仍保持独立思考，进得去出得来（威武不能屈）。见方如见人，通过解方来怀念逝者，大概是属于我们中医人特有的浪漫。

本文转自  方寸山乐知社